鴻海自殺事件深度解讀 直擊富士康勞動實錄

【文/劉志毅】
二十二歲的中國《南方周末》實習記者劉志毅,接受報社指派,經由正式應徵管道進入富士康深圳廠工作,「臥底」二十八天,真實掌握鴻海基層員工的心聲與苦悶,為接二連三的員工自殺事件,提供第一手而深刻的解讀。本文經《南方周末》授權節錄轉載,帶讀者一窺中國年輕一代勞工的深層隱憂。

我認識兩群年輕人,一群是與我一樣的大學生(編按:作者仍就讀武漢大學新聞系),他們生活在象牙塔,與圖書館、與湖光山色相伴。另一 群鎮日與鋼鐵機器、巨大貨櫃為伍,生活在無數繁雜精密生產環節的廠區裡。這群人總是把他們的上級叫作「老闆」,互相之間哪 怕不熟也要大聲用粗口喚作「屌毛」!
在富士康(鴻海一○○%持股的子公司)潛伏二十八天後,我走了出來。我一直試圖把這兩幅場景聯繫起來,可是很難。只是這兩個地方生活 著的人們確乎有著相同的年紀、相同的青春夢。
我的潛伏,起因於《南方周末》對富士康「六連跳」系列自殺原因的調查。編輯部很快發現,《南方周末》的記者們均因年齡較大,無 法進入只要二十歲上下年輕人的富士康工廠。相較而言,不到二十三歲的我,很輕鬆就被招入了富士康。
二十八天的打工潛伏,使我受到了強烈的震撼。這並非因為明白了他們究竟為何而死,而是知悉了他們如何活著。
他們生產著世界最頂尖的電子產品,卻以最慢的速度進行著自己的財富累積。他們喜歡把辦公系統設備的公用密碼設成「八八八」(編按:代 表發發發),像很多生意人一樣喜歡這個數字,但他們之中卻鮮少人知道,是自己用雙手保住了國家的「八」(保住中國經濟成長率八%), 而每天去加班、去買彩票、甚至去賭馬,卻難以找到自己的「八」!
加班像「會呼吸的痛」
他們活得最闊綽的一天是每月的十號,發工資的日子。這一天,自動提款機與特色餐廳裡都會排起長隊,以至於提款機也會時常被提空。工 資由當地最低底薪九百元加上每月不定的加班費組成。
每位員工都會簽一份「自願加班切結書」,隨後你的加班時間便不再受法律規定的每月上限三十六小時的約束。但這並不是什麼「壞事」,相 反地,在許多打工仔看來,加班多的廠才是「好廠」,因為不加班,根本掙不到錢。
對急欲賺錢的打工者們,加班更像是「會呼吸的痛」:如果不加,沒有錢的日子讓他們「窒息」;如果加班,日夜勞累的工作只會讓身體加倍 「疼痛」,迅速老去。更多時候他們堅定地選擇後者,甚至這種選擇的權利,也不是輕易可以獲得的。只有老闆「信任」,關係好,或 是身處關鍵崗位,才常加得到班。
新開的手機店門口,銷售員向圍觀的員工們展示著iPhone,所有人都緊緊盯著他每一個「酷炫」的操作,像看著什麼新奇。可事實上, 富士康生產著包括iPhone、iPad在內的幾乎所有知名品牌的數位產品,那「新奇」的機器每個部件都來自這些工人們之手,只 是他們從未想過擁有最終的成品。現在,這些成品就以略高於他們一個月工資(包含加班)的「驚爆價二一九八元」出現在眼前。這是一筆昂 貴的購置,所以他們只討論著怎樣花幾百元去買山寨手機。
工廠的心跳聲
凌晨四點,我上完廁所側耳貼在車間走廊的牆壁上,聽到機器的隆隆聲從四面傳來,頻率穩定不息,那是這個工廠的心跳。工人們每天就在這 種固有頻率的支配下工作、走路、吃飯。
我此刻明白了為什麼我在沒有人催促的情況下會在工廠的路上走得那麼快,會在食堂裡吃得那麼急,就像每個零組件一樣,進入了這條流水 線,順從於那節奏,隸屬於那凌晨四點的心跳,無法逃逸。
當深圳,這個曾經的邊陲小鎮一躍而成為珠三角東岸最繁華的都市之一,在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背後,我遇到的卻是一群迷惘焦慮的年輕人。美 國《時代》雜誌在二○○九年把中國工人當作年度封面人物;雜誌說,中國工人以「堅毅的目光,照亮了人類的未來」。然而,所謂「堅 毅」,卻是忍耐機器異化、資本侵蝕所必需的品質。這樣的「堅毅」,還是他們可承受之重嗎?
嗜血的插針機
這個容納四十多萬人的巨型工廠並非是人們想像中的「血汗工廠」。它提供食宿,規模達到一個中等城鎮,流水作業,井井有條。與同業相較 之下,這裡的設備齊全而優越,待遇標準而規範。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蜂擁而至,只為找一個自己的位置,找一個也許他永遠無法實現的夢 想。
「我原來用的那台插針機傷過三個人。一個普工,一個全技員和我們線長。有兩個都是在運行的時候去調機器,結果把手指扎了。不過也怪, 本來是很難開的機器,在扎傷人之後,連續十幾天都沒出過問題,線長說這機器『有鬼,吃血』。」李祥慶說。
類似的魔幻故事在廠區流傳。李祥慶原來在富士康觀瀾廠區是負責在塑膠板上插針的。要是有一個針眼偏了一點點,板上的孔就會比原有的 大,如果出貨後被QA(品管)發現,整批都要打回重做。要是撞上某些時候手感不佳,總是插不準,即使是女工,也會抄起身邊 的銅棒或鋼棍對著機器亂捶一氣。奇怪的是,打過以後,不管是機器還是自己,都順起來了。
在觀瀾的插針機流水線,人幾乎被機器劫持了。曾在那裡工作的李祥慶說:就站在機器前,「罰站」八小時(一個班八小時),一直工作。站 著的時候,有東西掉了要彎腰去撿,恨不得一直有東西掉,一直不用站起來。「要是可以躺一分鐘,那就是天大的享受。」
自殺者盧新在日記中說:「現在我的人生第一步就走錯了,很迷惘……。」即使親近如曾紅領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樂觀、外向的盧新突然精 神異常。目前所能找到的、盧新最後的日記,發布於二○○九年十月二十六日十七點三十五分。這篇載於「校內網」其個人主頁上的日誌,清 晰記錄這個喜歡哈士奇、喜歡林志玲的湘潭青年,對於前途的不知所措:「放棄了最喜歡的公職夢──支援西部建設,為了錢,來到了公司,結 果陰錯陽差沒進研發,來到製造,錢還算多,但在浪費生命和前途……。哎,真的很後悔,……現在我的人生第一步就走錯了,很迷 惘……。」
盧新曾經希望成為一名歌手,後來希望成為一名公務員。但五月二日開始,他變得情緒異常。平日不喜喝酒的他忽然要求曾紅領他們一起喝 酒。他告訴曾紅領,他覺得「工作壓力太大了」、「睡不好」...【更多精采內容,請見《今周刊》7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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