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泥

一個為土地與人民活著的人,身後也該回到土地與人民之間
●劉墉
下午,為整個院子的花樹都施了一遍骨肥。
「骨肥」英文名字是Bone Meal,顧名思義是用骨頭做的肥料,而且植物一定愛吃,所以叫Meal。
From:講義雜誌

從二十多年前,我剛開始有個小小的花圃,就買這種白色袋子、一包十磅重的骨肥;袋子上的文字強調,絕對是自然的有機材料製成,不會傷害植物。又印了三個阿拉伯數字4–12–0,意思是其中含有百分之四的氮,百分之十二的磷,而且完全不含鉀。種花的人都知道氮肥管莖葉、磷肥管根、鉀肥管花果,所以這骨肥能促進根的發育。
打開袋子,是白白的粉末和顆粒,怎麼看都像骨灰。我相信八成是把一大堆牛骨、豬骨、羊骨、放在爐子裡燒乾燒脆,再磨成的粉。說得明白一點,「骨肥」除了沒有舍利子,跟人的骨灰應該沒什麼不同。「塵歸塵、土歸土」這骨肥就是把死掉的動物,還原為大地的一部分,再去豐富土壤、滋養植物、養育吃植物的動物。在整個生生死死的輪替當中,骨肥應該是最直接的一種。
每年春耕,我都先施骨肥。因為骨粉很細很輕,書上說必須先平均撒在根的四周,再用耙子刮一遍,使骨粉跟泥土混合,才不致被風吹跑。我有坐骨神經痛的毛病,不耐蹲在樹下一點一點刮,所以都先撒骨肥,接著施牛糞,讓牛糞蓋住骨粉。儘管如此,每一把骨肥,不論我多靠近樹根撒下去,還是會盪起一陣白煙,隨風飄散些。
伸手到袋子裡抓骨肥,有種很特殊的觸動,讓我想到九歲時披麻戴孝,手裡拿著哭喪棒,在風裡和路人的注視下,跟著父親的棺材和一路哭的母親去火葬場;看著棺材被推進深深的爐子,母親的哀號變成尖叫,然後,﹁噹﹂一聲,鐵門關上……
鐵門再打開,下面的大鐵盤被抽出來。棺木不見了,黃錦緞的枕頭、父親深藍色的壽衣全不見了,蠟黃著臉孔的父親也沒了影子,只剩下一片白白的,有大有小的骨塊和骨灰。火葬場的人拿來一雙筷子給我,叫我撿骨灰進匣子。我遲疑了一下,因為見不到父親,怎麼撿?被母親狠狠推了一把,才開始由大塊的撿起。我也奇怪為什麼給我筷子,父親又不是食物,他是爸爸,活著的時候他總拉著我的手,他死了,成為灰,難道就成為鬼,不能再去碰觸?
不記得我一共撿了多少,只覺得心裡有好多矛盾與抗拒,抗拒父親已死的事實,也抗拒眼前這盤白灰作為父親的代表。但是往後的四十多年,我常想起那一幕,想起自己只顧撿大塊骨頭,放棄了細細的粉末,因為用筷子夾不起粉末。我也常想,那一天收在骨灰匣裡的是不是父親的全部,會不會有許多骨灰,都因為我不願撿或夾不起來而被拋棄?抑或撿骨只是讓「孝子」做的一個象徵動作,火葬場的人最後還是會把整盤骨灰都倒進骨灰匣子?
這三年施骨肥,又多了一分感觸,是因為四年前往生的母親。告別式之後,把母親送去布朗克斯的火葬場,棺木被高高放在墓園教堂裡,牧師帶大家祈禱、唱詩,又發給每人一枝玫瑰,排隊放在棺木上,然後離開。火葬場沒讓我看著棺木進爐,說他們會料理一切,接著就叫我們離開了。我回程一路想,他們會不會把母親的遺體送進去燒,把那昂貴的棺木再賣給別人?還有,他們會不會像新聞裡說的,有不肖火葬場把屍體往樹林裡一扔,根本沒有火葬,後來只是拿「骨肥」給喪家,於是孝子賢孫們捧著牛羊豬的骨粉,回去哭泣、膜拜?
再沒見到母親,連母親的骨灰也沒看到。因為從火葬場迎回的只是一個重重的紙盒,外面用厚厚的塑膠布封著。我沒立刻把母親下葬,只是將骨灰供在她生前的臥室裡,前面擺著照片和鮮花,每天都進去鞠三個躬;太太和女兒也不忌諱,尤其小丫頭,每天放學回家,都要打開奶奶房門叫一聲「奶奶好!」我們就覺得老人家還活著一般。
一個月後,送去墓園下葬的那天,雖然早定製了銅質的骨灰匣子,必須把盒裡的骨灰倒進去,可我還是沒見到骨灰,因為墓園的經理堅持由他去做。我後來想,他為什麼不讓我動手?是因為怕我傷心?或不小心打翻,弄髒了他的辦公室?還是他裡面房間有特別的處理器材?又會不會因為他看骨灰甚多,匣子不夠大、怕裝不下,於是決定他自己裝,裝不進去的就丟進馬桶?我又一次開始懷疑,骨灰匣子裡裝的是不是完整的母親。我還想,母親入殮時,我沒摘掉她的金戒指和玉鐲子,會不會被火葬場的人摘走了,會不會被墓園經理從骨灰裡挖出那燒不壞的金子?只是,我又退一步想,如果棺木被回收利用了,金子或玉鐲被偷走了,只要在我心裡,它們與母親俱去,這有用的東西能留在世間,就算便宜了別人,「人亡弓,人得之」,又何妨?
為母親挑個紅銅的骨灰匣子也是有道理的,因為如果放在陶瓷的、玻璃的匣子或瓶子裡,埋在地下,只怕千百年都不能融為大地的一部分。我曾聽懂風水命理的朋友說,骨灰如果不葬在土裡,而放在墓室,也最好擱在地上,或放在水泥類能導引地氣的檯子上,因為這樣死者才能與大地通氣,平平安安成為大地的一部分。否則就像暫厝,終不能化為塵泥。
我並非迷信者,甚至從不算命,但對這朋友的話印象深刻,深刻的是他「化為塵泥」的觀念。所以我很欣賞鄧小平死後,用飛機將骨灰撒在中國山川的作法,一個為廣大土地和人民活過的人,就應當這樣回到山川與人民之間。至於那些為幾個人活過的凡夫,我則欣賞英國酒館,在高腳凳底下放「老酒客」骨灰的妙招,既然生時同飲、同醉,死了便還是留下來同樂。至於小甘迺迪駕飛機失事之後,遵照天主教會的規定,即使海葬,仍要放進密封的瓷瓶中,則是我不以為然的。難道生時貴為王公貴胄,死了還要與「大化」隔絕,睡在海床上千年萬載,寂寞地成為孤魂嗎?想起有一年在飛機上遇到個老兵,左手一個、右手一個,沈甸甸地,都是他連上的弟兄。「說好了,誰最後死,就得把先死的帶回家鄉。」老人咧著沒牙嘴:「活著看他們沒兩斤重,死了,燒成灰,可真沈哪。」我問他拿回家鄉,埋在哪兒?「沒錢買墳地,說好了,撒進河裡。」他又笑道:「真不想帶他們回去,你想嘛,撒進小河裡,流進大河裡,最後八成進了太平洋,到了台灣海峽,衝回台灣的沙灘,跑這麼遠、何必呢?」
為院子裡每棵樹都撒完骨肥,太陽已經落在樹梢,紅紅的,把光禿禿的樹幹映得火紅,甚至有點桃花的艷紅。晚風起,從湖上吹來,還是春寒料峭,趕緊回屋穿厚夾克,一邊穿,一邊從窗間往外看,那風居然一陣比一陣強,就見我撒下去的骨肥,化為一道道白煙,沒幾分鍾,已經所剩無幾。我這半天工夫真是白費了,為什麼沒等我去蓋上厚重的牛糞,就颳起這麼大風呢?我看那些白煙,都才離地三呎,就消失,大概化成風的一部分,一直飛、一直飛,不知肥了哪家的園子,或荒郊野外的樹林。
又想起母親的金戒指,會不會沒燒熔,甚至沒變形,而今正套在哪個美麗女孩的手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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