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白菜

作者:王文華
「小白菜」變「小雅痞」
不同的人生階段,會逛不同的市場。因為市場的氣氛,反應現實人生。
小時候住民生社區新東街,媽媽常帶我逛附近的傳統市場。媽媽走在前面挑菜,我跟在後面拉菜籃車。菜販總喜歡逗我:「弟弟怎麼這麼白?跟小白菜一樣!」還給我取了「小白菜」的綽號。當時我討厭他們叫我「小白菜」,討厭大太陽下拉著菜籃車,討厭傳統市場永遠潮濕的地,和沖不掉的腥味。

「小白菜」後來變成「小雅痞」。長大離家後,我只逛超市。明亮的日光燈、強勁的冷氣、整齊的走道、乾淨的包裝…沒有人叫我「小白菜」,大家都尊稱我為先生。我幻想在蔬果區遇到美女,用有機蔬菜做為搭訕的主題。我常買進口的外國飲料,幻想走出去就是紐約的街角。
但這兩年,我又回到傳統市場。周末早晨,很多人上教堂,我上菜場。
第一次回歸是偶然。跟朋友見面,結束後他要去士東市場。我沒事,順便跟了去。士東市場比較高檔,不代表所有的菜場。但它的動線和氣氛,倒是跟超市完全不同。那次去不是專程買東西,所以只帶了餃子、包子、五穀雜糧。回去一個禮拜就吃完了。可能因為知道它不是冷凍的,所以吃起來特別溫暖。
後來陸續逛了東門、南門,等其他市場。不為了買什麼東西,只為了享受那種鬧哄哄的感覺。小時候討厭的臘肉悶臭味,現在突然喜歡了。菜場裡跼促的豆花店,也被我拿來當約會的地點。我慢慢體會到菜場跟超市的差別,也了解到之所以重新愛上菜場,其實是代表我心境的轉變。
菜場vs. 超市
菜場的東西大多是現做、做完後陳列在空氣中的:魚、肉、菜、餅,是怎樣就怎樣,一點都沒有偽裝。需要冷藏的魚,直接放在冰塊上。那些蝦兵蟹將,還悠遊在玻璃缸。
超市的東西大多在別處生產,包在保鮮膜中,看起來光鮮亮麗,但不確定真正的品質如何。它們都像精心打點後的美女,你永遠猜不出她們剛睡醒時是什麼樣子。
此外,菜場的東西是「人」賣給你的。上一次菜場,殺價加寒暄,需要講很多話。講話的內容大部分跟這次交易無關,而是三姑六婆式的說長道短。但從這些八卦中獲得的「營養」,不下於你買的魚和蛋。
超市的東西則是「掃瞄器」賣給你的。逛超市唯一要講的話,是回答你有沒有Happy Go卡。在菜場,常聊到無法脫身。在超市,只想速戰速決。大家結帳時都想挑最短的隊伍,交錢交貨時也都表情嚴肅。
因為是「人」賣的,所以菜場的價錢是活的。有時講價並不是真的想省錢,只是想看老闆故做為難的表情。「老闆,這魚怎麼賣?」我問。他說:「算你便宜一點,15塊就好。」無知的我竟然說:「一斤15塊喔?」老闆跳起來,「一斤15塊你賣我!」
我喜歡看老闆講價時為了一兩塊錢而故做委屈的戲碼。事實上他和我都知道:他的利潤還是很高。別小看菜場的老闆,他們很多人開賓士上班。
而超市的價錢則是死的,你不可能跟標籤或條碼講價。這樣未必會買貴,但樂趣全沒。當然你也可以用Happy Go積點,但積點的利益發生在遙遠的某一天。那種愉快,絕對比不上當下省下十塊錢。
生猛的銷售
我也喜歡看菜場老闆誇耀自己的東西多好多好,並且暗貶隔壁兩三攤的競爭者偷工減料。雖然說我看不出也吃不出他所謂的好,但我會點頭如搗蒜,讓他痛快講完。菜場的老闆跟企業界的業務的不同是,他們很少真正去研究競爭者,也不常調查顧客滿意度。只是以原始的銷售方法,和純粹的自信做生意。他們的意志力,比賣的海鮮還生猛。
在超市則沒有人會跟你推銷。提供試吃的婦女,都是慈眉善目的媽媽。買東西有時要靠別人在旁邊鼓動,沒人鼓動,下手就不會衝動。
除了銷售方法,另一個不同,是菜場的產品大多是本地生產的。食物不必說,雜貨也是如此。它們未必會有「生產履歷」,但一看就是鄉土的東西。菜場很少英文字,大家都講台語。講話時嗓門大,連算錢的過程也要大聲講出來。
超市則有很多舶來品,加上沒人在一旁解釋,所以常看到很多中年人,摘掉眼鏡近距離研究產品背面的英文說明。結帳時大家沉默不語,只聽到敲收銀機鍵盤的聲音。你知道收銀機絕對比老闆心算可靠,但那綠色的數位數字,就是比不上老闆找錢的手指。
講到聲音,這是最後和最大的不同。超市沒有聲音,沒有味道。閉上眼睛,你像是站在醫院大廳。菜場則永遠五味雜陳、人馬雜蹋。閉上眼睛,你會被別人撞倒。菜場就像拍片現場,超市就像看DVD。
人生像菜場
這些比較不是說菜場好超市不好,畢竟我過去只去,現在也常去,超市。年紀越大越愛菜場的原因,是跟人生其他方面的喜好有關。
年輕時喜歡的東西是乾淨、清爽、極簡、國外的。喜歡的人際關係是專業、疏離、規則清楚、界線分明的。超市的產品、擺設、互動模式,符合這種風格。
年紀大一點後,體會到人生像菜場:生鮮、混亂、複雜、曖昧、沒辦法真空包裝、也不可能無色無臭。你必須在擁擠的走道中前進,忍受一路不悅的味道。常常會目賭動物的內臟,和血淋淋的屠殺。但你還是會走一趟,因為你有機會摸到所有的選擇,然後在價格和品質的考慮下挑選適合你的產品。你未必買得起做好的,但你知道了有哪些選擇。
而成人世界的人際關係,也像菜場的互動模式。有簡單純樸、直來直往,也有自吹自擂、討價還價。成人的世界,講價和妥協是標準程序。講完後雙方都不高興,但也都接受了。錢會快速而熟練的交易,大家都覺得吃了虧,但下次還會再來。
這層體會,讓我喜歡重新愛上菜場的喧鬧和人情。原來,社會化的過程,就像逛菜場。
我是小白菜
我回到兒時常逛的民生社區菜場,一位中年女子攔住我:「耶,你不是那個王文華嗎?」我認不出她,但說:「你好,我是。」她說:「我們小時候是新東街的鄰居。」我說:「喔,你好你好…」
我完全不記得她,但立刻感覺親切,因為我們同年,因為我們站在菜場中間。聊了一會,講了幾件小時候的事。最後她笑笑說:「你記得嗎,以前大家都叫你…」她不好意思說,我替她接上:「小白菜!」她笑了出來,我點點頭,自豪的說:「是啊,我以前是小白菜。」
然後我突然了解:「小白菜」,是我重新愛上菜場的原因!
◎刊載於2010年02月27日《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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