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看郭台銘 烈日灼身

作者:楊人凱
地瓜、孤雁、水牛、蟑螂,都不能完全形容他
如果再發生一跳的話,恐怕不祇鴻海集團總裁郭台銘,連許多人的心也會跟著受到拉扯。

因為,不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這些像瘟疫一樣流行的自殺事件都缺乏一個合理的解釋。
為什麼這些離鄉背景的「八○後」年輕人會突然想不開,來到深圳富士康之後,就這麼蹤身一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為什麼是富士康?為什麼是郭台銘領導下的企業?
是樹大招風?是不合理的血汗工廠和軍事化的管理?是非人性化的集體生活抹殺了個人對未來的希望?
答案應該都不是。如果是的話,也不會在這段時間這麼密集地發生,也不會祇發生在富士康和郭台銘領導的企業身上。
開放廠區參觀/遇到問題,展現極大信心
無可否認地,這些無厘頭的自殺事件讓郭台銘遇上了他生平最大的難題。不僅他的事業王國,連他個人的形象,和他整個企業的未來都懸於一線之間。
在過去,每碰上棘手的問題,郭台銘總是慣用金錢或是法律來找出解決之道。如他心愛的弟弟郭台成得了血癌,他為了常赴北京探病,便買了私人噴射機。郭台成不幸英年早逝之後,他很慷慨地捐贈癌症中心給台灣大學,而且一捐就是台幣一百五十億,創下大學捐贈的紀錄。又如他被女記者恐嚇勒索,他二話不說,在確定對方的意圖之後,便準備了三千兩百萬現金,讓女記者與她貪心的男友以現行犯的方式被逮捕。
但是,碰到莫非定律(註)的時候,英明睿智如他,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
富士康不是血汗工廠。正如郭台銘所說的:「如果是血汗工廠的話,那些臥底的記者,早就把所有的不合理現象都報導出來了。」他於五月二十六日信心滿滿地開放廠區,招待兩百多名中外記者參觀,就是因為他認為,富士康的一切是不怕被檢驗的。他相信記者親眼看了之後,會相信富士康的一切都在水平之上。果然,他這一招還真有效,眾多記者看了之後,還真找不出什麼明顯的缺失。
但就在他飛回台灣的晚上,富士康又發生了第十二起跳樓事件,逼著他第二天又趕忙飛回深圳做危機處理。
問題是,不僅是深圳市政府,連北京都感到事態嚴重,由數個跨部會的單位組成調查小組,要深入瞭解富士康內部在管理上到底出了那些問題。
這些專家找得到答案嗎?富士康會不會有二十跳?甚至四十跳?員工的加薪政策有效嗎?不但全部的股民睜大眼睛在看,委託代工的廠商和全世界的人權團體也持續關注。
新的經營之神/強勢領導,二十四小時不夠用
郭台銘是台灣的一株奇葩。像他這樣的人台灣大概找不出第二個。在我二十多年的媒體生涯中,我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物,其中有聰明絕頂的,有出類拔萃的,有創意力超強的,有領導才能出眾的,但祇有郭台銘是所有這些優點加起來還有更多。
大家都說王永慶是「經營之神」。依我看,王永慶早應該退位了,新的「經營之神」應該是郭台銘,而且郭台銘在經營管理上獨創的真知灼見,恐怕要比王永慶多出許多。這是指量的部分。就質的部分,郭台銘的個人領導風格比王永慶強,整個鴻海集團和富士康企業的核心價值,可以說都是建立在郭台銘個人的理念和他自創的系統架構上。
我離開鴻海之後,不少人問我郭台銘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以及和他相處到底是何種感覺?問我這些問題的人,以媒體界的資深人士占多數。這個現象顯示兩件事:一是媒體高層對名聲逐漸竄起的郭台銘充滿了好奇;二是他們對郭的為人處事所知相當有限。
的確,郭台銘是個具有相當神秘性的人物,這跟他不信任媒體有關。除了對媒體存有基本的不信任之外,郭台銘這位台灣首富還對所有的新聞界懷抱有某種的忌恨心理,使得他不太喜歡跟記者打交道。
還有就是他實在太忙了。一個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不夠用的人,哪有閒情逸致去上節目或接受專訪?以我的觀察,每天跟他互動最多的人,甚至不是他的妻子或兒女,而是他的兩位機要秘書,其次是他的核心團隊。
孤雁還是蟑螂/在集團裡,他甚至是神祇
接觸郭台銘,如果要找一句話來形容那種強烈的感覺的話,我認為最適切的是「烈日灼身」。
太陽是宇宙的中心,這一點殆無疑義;它是顆恆星,有一群行星繞著它運轉。它充滿著光和熱,為有生命的世界帶來必要的能量。沒有陽光,就像沒有空氣和水一樣,人類將無法生存。
在中國歷朝歷代的偉人之中,祇有毛澤東經常被比喻成太陽。但毛澤東的太陽和郭台銘的太陽又有相當的不同。毛澤東是「東方紅」,它代表的是一種旭日東升的力量,是一個民族的覺醒。一輪紅日,在意象上是溫暖和富有詩意的,任何人都喜歡多看上兩眼;郭台銘給人的感覺卻是日正當中,它所發散出來的惡毒烈焰,不但令人不敢逼視,也使得許多太靠近他而還未練防曬功夫的人受到或多或少的灼傷。
把郭台銘比喻成烈日,相信鴻海的大多數員工都會有同感,但郭董事長本人不見得高興。他最喜歡的自我比喻有四個:一是「山上的地瓜長得太大了,免不了吸引人來看」,二是「寒冬中的孤雁」,三是「如水牛般辛勤耕耘」,四是「一隻打不死的蟑螂」。
我們如果仔細揣摩這四個意象,便不難發現郭台銘的自我認知包含著幾個要素:
其一,他是鄉土的,出身寒微的,但是他靠著自己的力量長得很大,大到沒有人可以忽視他;其二,他是孤高的,不畏寒冬的,在逆旅中踽踽獨行的;其三,他是默默耕耘的,汗滴禾下土的,任勞任怨的。其四,他是求生能力特強的,像蟑螂一樣,在怎麼齷齪的環境中他都能取得饜足。
無論是地瓜、孤雁、水牛,或是蟑螂,都和烈日中天的意象相差甚遠。這便是郭台銘性格中的弔詭性和複雜性。其實,這五項質素並存於郭台銘的身上,共同運行而不悖。他的確出身寒微,完全靠自己白手起家;他的確喜歡特立獨行,而且無論做什麼,大多能振翼沖霄,一鳴驚人;而他對工作的狂熱,更是遠超過任何一種犛牛。牛是俯首任人駕御的,郭台銘豈甘為孺子牛;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自虐狂,以鞭策自己不停地工作為平生最大樂事。別人當董事長講究的是充分授權,分層負責,甚至標榜「群龍無首式的管理」;郭台銘則是鴻海和富士康集團的中心,所有的人與事都繞著他轉。對鴻海人而言,郭台銘已經不祇是個董事長兼總裁,他甚至已經是君主,是帝王,是神祇。
獨特罰站文化/家常便飯,有人甘之如飴
對鴻海集團的數百名高階幹部而言,郭台銘就代表著「天、地、君、師」這四種至高無上的權力。
在全世界的民營企業中,恐怕很難再找到有另一家像鴻海這樣的公司,老闆在開會時,居然有一半以上的幹部是在罰站聽訓,而且可以一站就是好幾小時。
我在進鴻海前,就從不少的媒體報導中讀到郭台銘的霸氣,而最常被引用的例子就是他常會叫人罰站。
在職場中打滾了二十多年,我還沒有過被罰站的經驗。「被老闆罰站會是個什麼感覺?」「什麼樣的老闆會讓員工罰站?」這兩個疑問讓我對郭台銘這個人產生了相當程度的好奇。一直到我進了鴻海,而且有幸親自領教郭老闆的行事風格之後,我才瞭解到鴻海獨特的罰站文化究竟是麼回事。
被罰站,對鴻海的中階男性幹部而言,可以說是家常便飯。隨便去問任何一位經理級以下的男性幹部,幾乎每個人都可以陳述多次的罰站經驗。可是若是問他們罰站是不是一件不光榮的事,或是罰站文化是否涉及人性尊嚴的踐踏,那倒有大多數的人逆來順受,甚至甘之若飴。
要暸解鴻海奇特的罰站文化,就必須先暸解郭台銘這個董事長是怎麼主持會議。
基本上,罰站是郭台銘在會議上立威的最有效方式。
郭台銘的上班時間,有大半是花在開會上。他開會的方式就像醫生看診一樣,一個病人接著一個病人川流不息地排班等候,一個才看完,第二個又緊接著進來報到。但一般醫生一天看診的時間很少超過八個小時,郭台銘一天開十多個小時的會卻是常事。
台灣也有不少企業的董事長喜歡開會,而且一開就開個不停。以東森的王令麟為例,他不但上班時間在公司主持大小會議,過了下班時間還經常召集各部門高級主管到他位於濟南路、建國南路交叉口處巷子裡的私人招待所聚議大事。這個招待所我去過兩次,裡面有專任的公關主管(那時是影星劉若英的姐姐在操持),有高級的影音設備可以唱卡拉OK,還有手藝精湛的大師傅隨時可以烹調出一桌佳餚。東森系統的高階主管,經常在這座王令麟的招待所裡從晚餐吃到宵夜,凌晨兩、三點時才散會回家,睡不到五、六個小時,八點多又西裝革履,正襟危坐在自己的大位上。
捨西裝穿工衣/高階開會,展現幽默口吻
鴻海的一大特色,就是在大大小小的會議上,幾乎沒有一個人會穿西裝。
我初到鴻海報到的時候,為了形象上的考慮,天天都穿西裝、打領帶上班,但不到一個禮拜我就發現,不論我走到哪裡,都像外星人一樣招致異樣的眼光。鴻海集團裡除了郭台銘因外出應酬需要,偶爾穿西裝之外,其他的人不是穿工衣就是著便裝。一個星期之後,我便入鄉隨俗,將西裝束之高閣。
鴻海在大陸的名稱叫做「富士康企業集團」,郭台銘在大陸員工的口中也不叫「董事長」,而是叫「總裁」。這個在大陸名氣愈來愈大的總裁在開會的時候也多半是穿工衣的,於是便產生了一個非常像軍中的現象。每次會議中,除了財務經理黃秋蓮、律師徐常輝兩位女性之外,其他所有與會的男性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穿著繡有「FOXCONN」字樣的工衣,一群人分主從坐定之後,看起來就像軍隊中的軍官團在開會,祇差工衣上沒有階級的識別而已。
每個奉命去跟郭台銘開會的幹部,在走進會議室之前,心裡大多是忐忑不安,不知等一下老闆會不會又發飆,更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點名挨刮。據我一年多的觀察,郭台銘在跟高階幹部開會時,和跟中高階幹部開會時的態度有很大的不同。
當郭台銘祇跟他的副總級幹部開會時,他像是國防大學的校長在跟一群將官閒話家常。這些將官不是跟隨他多年的死忠幕僚,就是最近才高薪挖來的業界菁英,這時候的郭台銘,面對這一群其中不乏擁有外國碩士、博士學位的部門最高主管,他的心情毋寧是躊躇滿志的。也許是因為他對這批人的倚賴甚深,而且彼此的年齡也較為接近,他會收斂起他平時的天威,改以和善的、幽默的口吻來做溝通。雖然他一貫地主宰所有的話題,他卻不會讓這些最高階主管罰站,頂多祇是不時幽他們一默,吃吃豆腐。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將官之中有些還是他的球友,說不定隔天雙方還要在球場上一較高下。郭台銘再怎麼兇,總不至於對自己的球友疾言厲色吧?
奮戰已成本能/胸懷萬里,更要心細如絲
我何其有幸,也曾幾次在將官班聚會的場合敬陪末座。
郭台銘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他每天上午不到七點就起床了,不論是在台灣或大陸,大抵八點稍過就會進辦公室,而每天都會忙到凌晨一、兩點才會回家或宿舍。一個統率全球幾十萬員工的大老闆,有必要一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嗎?如果每個統帥都像他那樣,那美國總統豈不是不用睡覺了?
郭台銘其實不是不懂得授權,也不是事必躬親,而是他是個自我鞭策感超強的人。他白手起家,長年在困厄的環境中為自己的事業奮戰,早已養成了他的求生本能。這個本能植根在他的生命內在深處,早已成了他器官的一部分。
他常說他自己是「胸懷千萬里,心思細如絲」。從來沒有任何一句話,能夠這麼貼切地形容一個人。這句話也幾乎成了整個鴻海集團的座右銘。現在的問題是,一個「心思萬里」的人,如何面對莫非定律?
(註:所謂莫非定律就是說,所有可能出錯的事,都會出錯,比你想像地早出錯,而且不祇一次。英文是Anything that can go wrong, will go wrong, sooner than you expect, and more than once.)
【完整內容請見《新新聞》12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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