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融在她的生命裡,嵌在她的生活裡

●劉宇青採訪
在黃麗淑南投小鎮的工作室裡,她正小心翼翼地用鑷子輕輕夾起兩公釐大小的蛋殼碎片,依著漆盤上描繪好的圖樣黏貼,糯米橋潔白的橋身漸漸浮現。那股專注的神情,讓一旁觀看的人都屏住聲息,生恐紊亂侵擾了她手下的沈著。
「這是我教學員製作的圖樣之一,」黃麗淑笑著介紹,「在國信鄉,我有一群相當可愛的學生,我為他們設計了結合當地特色的漆器圖樣。」
離開了工作室,黃麗淑帶著教材,驅車趕往上課地點:福龜田園小學。只不過,黃麗淑教導的不是小學生,而是一群有男有女、老老少少的社區服務者,他們上午在生活重建協會的帶領下拿著鍋鏟炒大鍋菜,為獨居老人送便當,下午就來到教室學漆藝。
From:講義雜誌十月號

這一天,學員們忙著用砂紙磨平上回的糯米橋作品,接著又用油推亮另一件畫著國信鄉特產水果的漆盤,漆器的製作層層又層層,是耗時耗力的。一旁的黃麗淑調好了金漆,要教學員替水果描上金邊。只見她挺直了腰桿,一手捧著漆盤,一手拿著極細毛筆,沾著金漆,順暢地描出枇杷略帶小鋸齒狀的葉,沈穩的姿態像極一代書法宗師。「製作漆器就像燉肉,」黃麗淑舉了個極妙的比喻,「急不得,快不得,必得花下耐心、細心及謙虛的心,才能有絕佳的滋味。」
當年,原本在屏東里港國中教導美術的黃麗淑,因丈夫工作關係搬到南投,轉任竹山高中教職。因竹編外銷的生意相當好,學校希望黃麗淑教導學生利用竹材。「我一聽,心想慘了,」黃麗淑露出一臉驚恐模樣,「我教的都是平面美術,對竹編一竅不通啊。」開課前兩個月,黃麗淑趕緊找師傅學竹編,成了現學現賣的老師。「我的學生都住在山裡,他們會教我認識各式各樣的竹子,我對竹材從不認識到瞭若指掌,和學生也培養出非常融洽的感情,」她笑著說。後來,黃麗淑轉進台灣省手工業研究所,在設計組從事產品開發的工作。
「開發竹材產品是我的主要課業,但竹的水分多易發黴,壽命不長。我一直想著要如何提昇產品的附加價值,」黃麗淑認真地說,「後來,我看到日本花道運用很多漆黑的竹籃當花器,顯現出古樸之美,知道他們使用生漆,我也去買來自己瞎抹。我大概天生注定要吃這碗飯,因為生漆會讓某些體質的人過敏,我卻從來沒被漆『咬』過。」自行摸索讓黃麗淑首次接觸天然漆,而民國七十年的機緣,才是讓黃麗淑從此一腳踏入眩目的漆器世界裡,再也轉不出來。
「一位漆器業者告訴我,要做真正的漆器,就要去請教台中的一位老師傅。」對漆器的仰慕加上好奇心使然,黃麗淑跟著去了,「那位老師傅,也就是後來我的老師,陳火慶先生。」在陳師傅家中,黃麗淑見識到漆器多重的色澤流轉,竟能同時展現華麗與溫潤的深層感受。「我當場就折服在漆器之下,」黃麗淑止不住地讚嘆,「回研究所後,我提出請陳師傅來教學的要求,當時的蕭所長懂得漆器,很快就批准了我的請求。」
一開始,還有七、八個同事參與,後來很多人被漆「咬」得紅腫不堪而陸續退出,唯獨黃麗淑不但不受漆裡的天然酵素影響,還日日勤於漆器製作。「我每天照料家人吃完飯後,就跑回研究所的工廠做漆器,到晚上十點才回家。每天如此,幾乎不曾間斷,」黃麗淑說。至今,黃麗淑的漆器生涯已二十載,「漆器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不可分離了,」她微笑著說。
漆器源自中國浙江餘姚河姆度的出土文物紅漆碗,證明了七千年前中國的漆文化。「古代漆器是百姓們再平常不過的生活用品,」黃麗淑說,「從馬王堆的出土文物也可得知,陪葬的漆器都是碗盤、杯子、樂器等。」然而,由於陶瓷器的興起,漆器漸漸遭淘汰。只是,漆器貴氣又脫俗的美並未就此消失,反而成為貴族收藏的工藝品。「漢寶德曾寫過一篇古漆之美,」黃麗淑說,「他說,日本是保存中國古老文化最完整的國家,他們把漆器融入日常生活中,流傳至今。」
日本人以「溫潤」形容漆器,日本名小說家谷崎潤一郎更進一步形容實用漆器的意境美。「這也是要人去感受使用器物的深層意涵,」黃麗淑說,「日本人認為漆是亞洲留下來的血,流自樹體內的濃稠液體,有著樹的琥珀膚色,日本人又稱其為陰翳之美。『翳』字是指眼睛被一層薄膜遮住了,看漆就像看水中的倒影一樣朦朧不明。那種色彩是十足東方人的,同時也符合東方人愛在心裡口難開的個性,溫潤內斂。」
隨手拈來漆器的中外典故,黃麗淑像是漆器最佳代言人,目前她生活的重心就是推廣漆器。「推廣並不一定要教技術,有時便要教人如何欣賞及使用,」黃麗淑振振有辭,「畢竟,不可能每個人都能做漆器。懂得欣賞漆器那份無價的美,外加一顆珍惜器物的心,才是最重要的。」
愉快的訪談結束,忽聞教室裡的學員一聲驚喊,一片小漆盤上出現了形似壁虎的痕跡。眾人七嘴八舌笑談中,成列的漆盤被陽光映照得閃閃發亮,默默閃著中國七千年的智慧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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