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切除的人生

卡蒂Khady(梁若瑜/譯)/聯合報
他們愛我,卻不會救我,因為我的媽媽、外婆都是這樣長大的。那年我七歲,我好痛,我的陰蒂被切除了……
今天我們要來淨化妳
我是在獨立日的前一年,即1959年十月的某一天誕生的。所以1966年我七歲,剛上小學。在此之前,我一直過著備受呵護的幸福生活。長輩們教我學廚藝、認識農務,和認識外婆們(按,塞內加爾為一夫多妻社會)拿去市場販賣的各式香料。我大約四、五歲時得到了屬於自己的小板凳;是福蕾外婆叫人幫我做的,因為每個小孩子都有自己的小板凳。孩子坐在板凳上吃古斯古斯小米飯,然後把它收在母親的房裡,或收在那位養他、洗他、打理他衣著、餵他、哄他或懲罰他的祖母的房間裡。孩子會把它帶在身邊很久,直到木頭裂了,或長大了,而得到一個更大的板凳。這種時候,就可以把自己的小板凳轉送給較年幼的孩子。

它是外婆請人幫我做的,也是她替我付了工錢。我把它驕傲地頂在頭上,它象徵著我脫離了童年初期,不再直接坐在地上,而是成了一個大孩子,坐姿或站姿都有如大人。我走在田裡,走在市場的巷弄裡,走在院子裡,我從家裡走去汲水處,走在從外婆家到母親家路上的鳳凰木、猴麵包樹和芒果樹之間,我走在備受保護的安逸生活裡,沒想到這種生活卻即將戛然終止。
打從我七歲起,我從捷斯走到紐約,中途經過羅馬、巴黎、蘇黎世和倫敦,我從來不曾停下腳步,尤其記得那一天,外婆們來告訴我:「今天呀,乖孫女,我們要來淨化妳。」
前一天晚上,我的表姊妹們從首都達卡(Dakar)來找我們,她們學校放長假了。一共有我六歲的妹妹妲芭、我的表姊妹蕾蕾、安妮和恩黛葉,還有一些我不記得名字、比較遠房的表親。十幾個六歲到九歲不等的小女生,統統伸長了腿坐在一位外婆的房門前台階上。我們玩扮家家酒,玩市場買賣香料,用爸媽在家裡替我們做的小鐵鏟玩炒菜,爸媽還用木片和破布幫我們縫洋娃娃。
這天晚上,我們就像平常一樣上床睡覺,睡在外婆、阿姨或母親的房裡。
「淨身以便能祈禱」
隔天一大清早,我被叫起來,別人幫我洗了澡。母親幫我穿了一件無袖的碎花洋裝,是非洲布料,歐式剪裁。我還清楚記得它的顏色:棕色、黃色和蜜桃色。我穿上我的橡膠小涼鞋,即我的「小啪啪」。時間還很早,馬路上都沒有人。
我們沿著清真寺旁邊的那條路走,許多男人在寺裡做禮拜。大門敞開著,我能聽到他們的聲音。太陽還沒升起,已經開始很熱了。這時是雨季,但今天並沒有下雨。再過幾個鐘頭,溫度將高達三十五度。
母親帶著我和妹妹到外公的第三位妻子家中,她大約五十多歲,身材矮瘦,個性和藹且非常溫柔。我的表姊妹們這一趟來就是住在她家,她們和我們一樣,也已沐浴更衣,乾淨整潔地群聚在那裡等候,一副天真模樣,又隱約有點不安。母親隨即留下我們,獨自離去。母親是一位偉大的女性,我當年不太瞭解她,但她毫不重男輕女,一視同仁地帶大了兒子和女兒。每個孩子都能上學,都一樣要幹活,每個孩子也都得到相同的懲罰和關愛。但她就這麼離去,一句話都沒跟我們說。
事情很不尋常,因為外婆們忙進忙出,神祕兮兮地交頭接耳,不讓我們聽到談話內容。雖然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我知道想必不是好事。忽然,一位外婆把那群表姊妹叫過去,因為那位「女士」來了。她穿了一件靛藍色的長袍,戴著寬大的耳環,個子小小的,我認得她。她是外婆們的朋友,在社會階級上,隸屬於鐵匠階級。在她這個階級裡,由男人負責打鐵,男人負責「割」小男孩,女人則「割」小女孩。在場的還有另外兩個婦人,她們身強臂粗,我之前沒見過。我一些年紀較大的表姊可能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她們什麼都沒說。
外婆用索寧克語告訴我們說,我們即將被施行「薩蘭德」(salind)以便「能夠祈禱」,以我們的語言來說,意思就是「被淨身而得以祝禱」。用法文就是「進行割禮」。也有人說「割」。
這項宣布很震撼。我現在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了:媽媽們在家裡有時會提起這件事,聽起來就像一種能提升自己境界的祕方。這時候,過去一些曾幻想過的畫面彷彿又在我眼前浮現。大姊姊們曾經經歷過這種事,她們都是由主導家事和教育孩子的祖母們所帶大的。每當有小女孩誕生時,第七天受洗後,就是由她們負責用針替孩子打耳洞,並用紅黑相間的細線穿過,避免耳洞癒合。她們負責打理婚禮、準備接生事宜、照顧新生兒,也由她們決定我們的淨身日子。
母親們離去了。當下有一股莫名的失落感,但我現在知道任何一位母親,就算內心再堅強,也無法忍受親身目睹自己女兒即將經歷的事,更不忍聽到那悽慘叫聲。她們知道詳細的流程,畢竟她們自己也是過來人,而當對象是她自己的骨肉時,她無異於再痛一次。然而她卻接受,因為事情就是這樣,而且她無力抗拒這種號稱「淨身以便能祈禱」和確保女孩到婚前都保有處子之身,並在婚後對婚姻忠誠的野蠻習俗。
主宰權才是真正的理由
把非洲女性用這種習俗禁錮起來,根本是一種欺騙行為,它和宗教一點關聯都沒有。在我們這些黑人非洲國家裡,不論是信仰萬物有靈的民間宗教、基督教、回教或猶太教,統統都有割禮的習俗。這項習俗可追溯到回教文化傳入前好幾世紀。男性之所以堅持這項傳統,有幾個很不正當的理由: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為了讓自己的妻子不紅杏出牆,也為了讓別族的敵人不能強暴她們!還有別的說法聽起來更荒唐,據說女性的性器官是不潔的,是邪惡的;據說陰蒂本身就是邪惡的,在初生時若觸及幼兒的頭部,將惹來噩運,甚至害幼兒死亡。有些人還認為陰蒂宛如迷你版的陰莖,會威脅到男性的雄風。
其實說到底,主宰權才是真正的理由。而且男人把這件事交給女人來執行,因為男人才不肯去「看到」或「摸到」女性的這個私密部位,哪怕尚未發育完全也一樣。
七歲時的我,跟一般小女孩沒兩樣,根本不知道自己生來具有這麼一個陰蒂,更不知道它有什麼功用。我從來不曾注意過它,從今以後也沒有機會了。這天早晨,唯一重要的事,就是知道將有難以想像的痛楚等著我。
1966年這一年,我仍不知道這場血腥的私處切割,將對日後的我造成多麼深遠的影響。它將驅使我展開一場漫長的長征,一路於2005年走進聯合國,路途不但艱辛,甚至殘酷。
我的心臟開始跳得很厲害。長輩們勸我們別哭,因為淨身是好事。要勇敢。外婆們深知我們年紀還小,而且勢必會大哭大叫,但她們卻隻字不提疼痛的事。她們只說:「不會很久的,一開始會痛一下,但之後就結束了,所以要勇敢一點。」
(選自即將由大田出版的《被切除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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