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眼和手」替代「耳和口」的語言世界

撰文╱曾志朗
聾啞生一生背負著多少誤解與非聾啞人有意無意的歧視眼光,由於兩位語言科學家的卓越研究,才使他們漸漸從「心智障礙」的標籤中被解放出來!
【科學人2009年第84期2月號】

今年下半年,台灣的體育界將會非常熱鬧。接在北京奧運之後,兩個國際性的運動大賽,相繼在台灣南北兩大城市舉行。首先,7月在南風頻吹的海港高雄市,將有來自全球80幾個國家的運動員,一齊湧入那座新蓋好的,可容納四萬多人,造形有如「龍」行飛「騰」,完全以台灣自製太陽能板所拼成的世運會主場館,他們來參加第八屆世界運動會,比賽項目以休閒運動為主,和奧運大不相同,但熱絡、吵雜、歡聲雷動的盛況絕不會輸給奧運會。
接下來,台灣北部首府台北市,將在夏末秋初舉辦第21屆聽障奧林匹克運動會,那是一個真正屬於奧林匹克委員會,為突顯聽障人士的權益所舉辦的大型運動會,有田徑、馬拉松、羽球、籃球、沙灘排球、保齡球、自由車、足球、手球、柔道、空手道、定向越野、射擊、游泳、桌球、跆拳道、網球、排球、水球、角力等20項競賽,雖然和奧運項目雷同,但卻自成一格,參賽的選手和裁判全都靜悄悄的毫無聲響,然而他們肢體移動,手勢翻飛,臉部擠眉弄眼的特殊表情,一定會讓所有觀眾印象深刻;在不同競技場的各個角落,這種令人一生難忘的畫面會一再出現。
只有身歷其境,體會過這一連串沒有聲音的語言交流,才會了解這些聾啞生身體健康如你我,心智能力正常也不後於人,可是他們一生卻背負著多少誤解與非聾啞人有意無意的歧視眼光。1977年,由於兩位語言科學家的卓越研究,才使得他們漸漸從「心智障礙」的標籤中被解放出來!
這兩位夫妻檔科學家,克厲馬(Edward S. Klima)和貝露姬(Ursula Bellugi)結合近代語言科學和認知發展心理學,研究美國聾啞生使用美國手勢語(American Sign Language, ASL)的發展歷史,也使用許多實驗心理學的測量方法,包括腦波的事件相關電位(event-related potential, ERP)以及功能性磁共振造影(fMRI),詳細描繪了聾啞生使用手勢語時的各項認知歷程,從視覺注意力到記憶的儲存與傳遞編碼,到造詞的規則以及詞組串聯的語法規律,到高階的理解與對話所採取的認知策略,得到了一個劃時代的重要結論:聾啞生的手勢語雖然沒有聲音,但它絕對和一般口說語言一樣,都應該享有自然語言的地位!前者因使用者聽不到聲音,就用「眼與手」取代了後者的「耳與口」!
這個結論直接指出,聾啞生所使用的手勢語,和我們一般人所使用的口說語,其實只是表面感官的差別,都是需要同等複雜的心智能力去驅動,只要不強迫他們去使用他們所「聽不見」的語言,而讓他們有機會去發展和使用自然手語,則聾啞生彼此之間也能很自然表達非常精緻的思維,以及複雜細膩的情感變化。也就是說,以往,社會上堅持主流才是好的人,好心好意要幫助聾啞生去努力學一套他們聽不見也學不好的語言,然後就從學習的成效不佳去斷定他們是「心力不足」,其實才是一種非常野蠻的作為
克厲馬和貝露姬兩位教授首先指出,完整的手勢語絕對不是像默劇表演者用比手畫腳來模仿影像或敘述情境。例如美國手勢語中的「錄音機」一詞,是以兩手手指各自向內畫兩個圓圈。但是,如果手勢語要模仿真正錄音機的轉動,則兩根手指應該向同一個方位(都向右或都向左)畫圓圈;世界上沒有一部錄音機的兩個轉輪是同時向內或向外轉的!手勢語的詞,所表達的是抽象的意義,而不是去模仿外界的影像(iconicity)。
如果手勢語是語言表徵的一種形式,和口說語都是生物演化的產物,則它就應該有口說語的生物特性,例如,口說語言有一個非常特別的腦神經表現,就是大部份的人,語言的語音、語法規則都是側化到大腦的左半邊去,這個語言左腦側化(left cerebral lateralized language)現象已經是科學界共同的知識了,而且數百年以來,對左、右腦傷病人的語言所做的觀察,也疊積了相當多的證據來支持左腦為語言運作中樞的說法。那手勢語使用者的腦功能運作,也會呈現語言左腦側化的現象嗎?更弔詭的是,人類處理一般視覺方位的功能,反而是側化在右腦這一邊!這種情境提供了研究者一個關鍵性的檢測(critical test):手勢語如果側化在右腦,則它只是一般性的視覺方位運作而已;它唯有呈現左腦的側化,才能夠真正表現了有好的口說語言一樣堅固的生物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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