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樂融
「在充滿仇恨的世界,我們仍要敢於期盼。在充滿憤怒的世界,我們仍要敢於撫慰。在充滿絕望的世界,我們仍要敢於夢想。在充滿懷疑的世界,我們仍要敢於相信。」「我會永不停止如耶穌告訴我們的方法,去助人與愛人。」
如果不告訴你這些語錄的出處,每個人都會對這些話語裡的正向與慈愛由衷佩服。甚至你可能以為出自史懷哲醫師、愛因斯坦、金恩博士或德蕾莎修女口中。
但當我說這是剛過世的流行巨星麥可‧傑克森(Michael Joseph Jackson, 1958-2009)的話,一瞬間,聽者可能又有不同的想法與評判了。
MJ,流行樂壇一個巨大又飄忽的身影。即便他的肉身凋亡,單單提到這名字,彷彿還有懾人的魅力,讓你不得不做出反應。
有時真佩服媒體的全球化,讓許多天邊的名人,都變成好像我們朋友一般熟悉,大家收集並談論他們的種種,卻都是二手以上的資訊。也就是這樣一群凡夫俗子,常被精美的公關或以訛傳訛的攻訐引誘而不自知。
受益於二十世紀傳媒科技的現代閱聽人,在海上大霧中接收某些遙遠的燈號,然後又反饋出更多的迷霧。
不止名人當紅或在世的時候,多數群眾缺乏追求真相的理性,連他們淡出或過世後,這場因「資訊不對成」而形成的「詮釋的角力」,也永難停止。
「謊言跑短跑,真相跑馬拉松,真相最終會贏得勝利。」麥可自己曾這樣說。不知道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是否正為媒體上的雜音所苦?如今他已離開,關於他的一切卻仍不乏問號與揣測。喜歡他與排斥他的聲音,看來還會在一個失去主將的戰場上,對峙下去。
十六座「葛萊美獎」得主、金氏記錄「史上最成功的藝術家」,六0年代童星起家的麥可,早該是「國民歌王」、「音樂教父」這等級,為什麼晚年卻好像越來越退縮回自己角落的孤獨王子?
他到底是誰?做了什麼?如何成就一切?無論真相如何,麥可都已經贏得了馬拉松。
「Genius」(天才)、「Living Legend」(活生生的傳奇)、「Megastar」(超級巨星)、「Iconic Figure」(偶像人物)還是「King of Pop, Rock and Soul」(流行、搖滾與靈魂樂之王),沒有一個加諸在他身上過的稱號是過譽。即便對他不滿的激憤之士,也不能不承認他們的批判也許可以毀了當事人的心情,卻無法動搖他曾經直擊全球億萬人心這個事實。
麥可是史上第一個讓音樂錄影帶從音樂的宣傳材料獨立成為影像經典的藝人,他的演藝家族背景更使他不可能不熟悉媒體行銷的操作。但這位「曝光」與「拒絕曝光」同樣知名的天王,卻也成為所有這些「造神運動工具」從九0年代中期反過來污名、抹黑他事業與人生的祭品。
即便二00九年他籌備的「This is It」五十場演唱會一百一十五萬張門票搶購一空,也無法恢復傳媒對他的寵愛;直到倫敦演唱會前十八天,驚傳他在家中猝逝,MJ才瞬間又光爆了一次。
死亡從來不公平。顯然他死得就轟轟烈烈、舉足輕重。他的大嫂Enid Jackson悼念說:「他給了世界他的才華當作禮物,但世界回報的卻是想要把他釘上十字架。」可惜這句控訴對麥可前面近二十五年的表演生涯並不真切。
回顧當年美國媒體對他的近身訪談,備受禮遇與期許的他,也曾有直話直說的熱情,並沒有太早進入這圈子的武裝與油條。比如十五歲的他,被問到怕不怕表演、有沒有壓力,他回答:「如果你知道你在做什麼,你就不怕站在台上。」十七歲,他們家族演出的自主權被問起,他會帶一點促狹與強悍地說:「我們還是有跟別人合作,但我們不當傀儡,絕不。」
傑克森家族受邀在英女王面前演出,二十歲的麥可對表演這件事充滿了旭日東升的自信:「我從未想過我做不到,你就是有種內在感覺會知道。」
年輕的他甚至對於藝人與訪問者之間的關係,都有驚人的成熟見解:「訪問者讓藝人去思考他們的人生:要去向何方?應該做些什麼?或者什麼不應該做?所以訪談對藝人真的很重要。」
曾幾何時,這份互信與坦率被封閉了。天王因後來被判無罪的狎童案,形象一度一落千丈,信心似乎也跟著崩潰。他曾說:「我和常人無異,割傷,就會流血;而且我極容易感到困窘。」那份內在的光芒開始急遽消褪。
如果他真的從一九八六年–他推動史上最成功的公益大合唱「We Are the World」意氣風發的隔年–就被診斷出罹患白斑症和紅斑性狼瘡兩種會使膚色變化的免疫疾病,我們絕對有理由想見,一個必須常常光鮮示人的巨星的沮喪與恐懼。
但除掉這些容易想見的人性起伏,他的心靈視野一直被評論界嚴重忽略。從他留下的歌詞、訪談與我中譯過的唯一詩文集《舞夢》(Dancing the Dream)研究,他懷抱的是融合自然神秘主義和新時代思想的宇宙觀。他愛美、愛真,渴望「合一」與「意識轉化」。
他探討「內在小孩」,筆觸有如紀伯倫的《先知》:「千方百計,他們想去破壞,他的純信、他無邊的歡樂。他不可征服的甲冑是來自神恩的庇佑,無物能碰觸、不受毒害、沒有噓聲。」麥可如詩的哲語,和這毒蛇猛獸的社會與他名利雙收的形象有不小的反差。
甚至談到賴以成功的表演,他不再如雜誌訪談時說:「我愛每一種音樂,我把它們都當成音樂。我不喜歡貼標籤,…我討厭標籤。」反倒形而上地說:「安靜才是我真正的舞蹈」、「沒被聽到的音樂就永不會死」。
他的信仰,沒能取信媒體放下對他的嘲諷;他的感性,也不是只喜歡「月球漫步」的大眾願意駐足的幽谷。但當我們從「This is It」演唱會電影看到:他對待工作夥伴的親切、舉手投足的優雅,甚至開口就像勵志箴言–我真的很願意相信他是那樣想與活著的。
最後還是以他自己的話祝福他在天之靈:「如果你降生與離開這個人世時,都確知你是被愛的,那麼在此中間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好辦。」
不管好不好辦,你都創造並收穫過巨大的愛,MJ,在天上任性地漫步吧!
(應邀為2009.12月號GQ雜誌「2009 Hottest 100」專題頭條大事而寫)
MJ,在天上漫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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