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廬山」真面目?

【文‧陳歆怡 圖‧林格立】
今年8月,台東知本溫泉區內的金帥飯店轟然一聲倒在暴漲的知本溪裡的畫面,透過電視新聞反覆播放,早已成為國人關於莫拉克風災的驚悚烙印。令人欷噓的是,相同的劫難在一年前辛樂克颱風時就曾降臨在南投廬山溫泉區,而短短一年內,廬山溫泉區連續遭逢3次風災侵襲,不僅讓昔日的「天下第一泉」滿目瘡痍,也把台灣各大溫泉民宿區違建林立、過度開發等陳年問題一併沖出來。
From:台灣光華電子報

在全球氣候產生劇變,自然反撲如此強烈的此際,廬山溫泉該何去何從?「廬山經驗」又給台灣的風景區觀光文化帶來什麼省思?
10月初秋,來到莫拉克風災後的廬山溫泉區,從位於高處的公共停車場往兩岸旅社櫛比鱗次的塔羅灣溪望去,只見水利署第四河川局僱請的四、五台怪手,正以愚公移山的姿態,一匙匙地挖掘著塞滿整條河道的土砂;水泥護岸後方,道路與建築物的1樓盡皆埋沒在土石中,抬升後的「路面」顯得泥濘而崎嶇。
不要以為這是去年秋天辛樂克及薔蜜颱風留下的殘局,如果你是今年7月來到廬山,看到的景況會有所不同:不僅連接上、下溫泉區的溫泉橋便橋及兩側道路已能順利通車,塔羅灣溪護岸的缺口也全數修補完成,河道則清出至少4米的深度,旅宿業者也有部分在勉力清理與裝修後,重新恢復營業。然而,一場莫拉克颱風,轉瞬間就讓一年來的復建成果化為烏有!
曾經湧現天賜良泉的塔羅溪灣,在展現過她的驚人破壞力後,如今又輪到人類在她身上大刀闊斧,名為復建,卻怎麼看都像一條永遠不會痊癒的傷口。
走過繁華
不到一個世紀前,廬山溫泉區還是山高谷深的清幽之地,是賽德克族原住民的狩獵場,躍入湍急的塔羅灣溪裡,還可在冷冽的溪水與熱騰騰的湧泉間穿梭。
1942年,日本殖民政府伴隨著對山區進行的「理蕃事業」,在這個海拔1,100公尺的深山設立了全台最高的溫泉療 養所,名為「富士溫泉」,專門提供警官療養與治病之用。招待所旁的「馬赫坡」林地,便是12年前(1930年)賽德克族頭目莫那魯道帶領族人反抗日人壓迫 的最後退守據點。
1950年,先總統蔣介石來到此地視察,認為這裡的山景神似江西廬山,便將「富士」易名為「廬山」,療養所亦改為「警光山莊」。
1970年代,政府解除山林管制、鼓勵觀光產業入山,廬山由於可供開發的腹地面積有限,平地來的生意人便紛紛沿著塔羅灣溪兩旁的高灘地違規搶建;建物或溫泉設施緊鄰河道佈置,自然野溪兩側則築起僵硬的水泥護岸,只留下窄窄20至35公尺做為河道,種下如今環境超載的惡因。
及至經濟成長、國內旅遊風氣蓬勃的1980年代,廬山溫泉踏入觀光的全盛時期;對旅客而言,走一趟廬山吊橋,邊泡腳邊煮溫泉蛋,賞春櫻或秋楓,順遊合歡山一帶風景名勝,夜晚再回到旅社泡溫泉,便是一場美好的旅行。
1999年921大震,離震央九份二山約35公里的廬山只有輕微山崩,然而整體觀光產業步入衰退,其後旅宿業者透過聯合促銷與不斷推陳出新,努力創造第二春。即便經濟景氣低迷已久,還是有遊客樂於來此回溫「天下第一泉」的盛名。
另一方面,早在1994年的道格颱風,就曾將兩岸整排旅社的1樓淹沒,921地震之後,塔羅灣溪及濁水溪上游廣達五 千多公頃的集水區地質更加鬆動,經年累月的崩塌導致河床淤積,以致近年每逢豪雨,廬山溫泉地區便籠罩在土石流與淹水的危機中,終於在辛樂克颱風時,爆發歷 年來最嚴重的洪患災變。
破天荒的劫難!
2008年9月15日,辛樂克颱風為南投仁愛鄉帶來超過1,000毫米的雨量,塔羅灣溪山洪爆發的當天上午,位於吊橋下游、溪流南岸木造的1層樓「廬山賓館」,首先被後方山壁崩塌的土石整個吞噬,賓館業者一家3口幾遭活埋。
到了下午,洪水完全淹沒約6米深的河道,河床從原來的二十多公尺一口氣拉寬4倍以上,滾滾泥流長驅直入兩側飯店,位 於北岸溪水攻擊面的「綺麗溫泉飯店」及「公主小妹度假村」轟然倒塌,溫泉彩虹橋被沖垮,2家緊鄰溪邊搭建的旅社地基掏空下陷。總計有17家旅館及民宿倒塌 或半掩在土石中。
兩週之後,薔蜜颱風來襲,全區四十多家旅館及民宿中,9成淹水達一整層樓以上。鄉公所統計,當地災損金額上億元。
風災過後,廬山溫泉區宛如「明星災區」,從總統、行政院長乃至中央及地方相關單位首長都親自前來勘災,初步歸因是上游集水區山坡地受到豪雨沖刷,嚴重崩塌並形成暴洪,加上塔羅灣溪及其下游的萬大水庫(即碧湖)疏濬不足回淤,讓廬山慘遭前後夾擊所致。
另一方面,媒體及輿論紛紛質疑,觀光業者違建、濫用、占用的實情,以及各級政府長期鄉愿、不作為的態度,才會讓災情如此慘重。連南投地檢署主任檢察官宋恭良來到現場,也忍不住喟歎:「這裡簡直是沒政府了!」
究竟廬山溫泉區的非法建築問題有多嚴重?根據縣府資料顯示:短短一段1公里長的廬山溫泉區,總共有25家觀光旅館及16家民宿,然而,其中只有5家是「合法業者」。
不合法的理由主要是:1、不符合土地使用分區規定:絕大多數旅宿是蓋在原定為水土保持用途的「保護區」,或是公園、 綠地等「公共設施預定地」上,或是擅自往「行水區」擴建。2、不符合建蔽率、容積率規定:即使是建於1980年實施區域計畫法之前的既存建物,一旦增建、 擴建後超過管制容積率及建蔽率,也屬違法。
面對一連串抨擊與究責,南投縣長李朝卿當時面對媒體時表示,縣府原本就預計在明(按:即2009)年透過都市計畫通 盤檢討,一部分原先占用公共設施等土地的建物,將可透過變更土地使用分區的方式,給予「就地合法」並要求回饋;至於佔用行水區、可能危及環境也危害自身的 旅館,將查報拆除,不容許存在。
違建:縱容?委屈?
然而,依據監察院林鉅鋃及洪德旋委員今年4月所提糾正行政院案所示,南投縣政府早於彭百顯縣長主政的2001 年間,針對該院調查管理疏失時即函復表示「刻正辦理廬山溫泉地區第二次都市計畫通盤檢討,解決非法旅館與違章建築之問題」,顯然這又是一個朝野均感燙手的 歷史共業,以致7年來幾無進展。
不久前,媒體再次關切違建問題,南投縣副縣長陳志清除了一再聲明,「凡是佔用河川地、有影響河防安全急迫性的建物,都已全部拆除完畢」外,並無奈解釋道,近年縣府每年的違章拆除費用僅有48萬元,且提送議會的「違章拆除收費自治條例草案」也屢遭退回;「違建從查報到拆除,耗時費力,這是全國通案性的問題,不要只點名廬山!」
另一方面,當地旅宿業者背負違建、濫建的罪名,也自有一番抗辯。現任廬山溫泉觀光協會理事長陳裕豐說,早期塔羅灣溪還是未被水利單位登錄列管的野溪,且河床水位很低,業者興建當時根本無所謂「佔用行水區」的問題。直到921地震之後,崩塌落石不斷,塔羅灣溪河床每年平均向上堆積2米,問題才逐漸浮現。「更嚴重的是,下游的台電公司怠忽職守,對於萬大水庫從未清淤,砂石不斷往上游回淤,才會讓廬山溫泉區災情擴大!」
據了解,目前萬大水庫已淤砂超過8,000萬立方公尺,台電目前僅答應每年清除10萬立方公尺,可謂杯水車薪。此外受限於山區腹地不足、交通不便,傳統清淤方式似不可行;然若透過水庫往下游導引排砂,又會造成下游居民反彈,可以說是進退兩難。
陳裕豐說,廬山今天的盛名都是靠業者投注心血一點一滴打造的,如今卻是「有罰無賞」、「先受災,先倒楣」。他忿忿地說,今年初,縣府在監察院糾正案的壓力下,有史以來頭一遭針對21家自力重建、恢復營業的違法旅宿開出重罰(約25萬元),「這不是在傷口灑鹽嗎?」由於不服氣,業者集體拒繳罰鍰,現正提起訴願中。
新隱憂:北坡岩體滑動!
2008年10月底,薔蜜風災後的一個半月,南投縣政府向行政院會提報「廬山溫泉區復建計畫」,當時的重建原則仍是「救災第一、儘速恢復廬山生機」,另方面,廬山溫泉區的業者也努力復建,除了各自清理砂石、修復設施(包括溫泉井、管線、機房、溫泉池等),甚至斥資500萬自設擋土牆,並在溫泉季來臨時舉辦聯合促銷。
說巧不巧,就在此時,一個潛在而至關重大的隱憂浮上台面:經濟部中央地質調查所監測到,廬山溫泉區北坡岩體有滑動危險──此一潛在崩塌地高度為400公尺,推定的滑動面積達34公頃,一旦大規模快速崩塌,不但會將塔羅灣溪淹沒,溫泉區所有建築物也將無一倖免。當時擔任政務委員的現任經建會主委蔡勳雄於是力主「遷建」,並請地質所評估廬山附近比較安全的遷建地點。
地質所所長林朝宗坦率地說:「如果這回莫拉克的雨量是下在廬山,廬山溫泉區早就像小林村一樣消失了!」由於潛在滑動的範圍太大,人力無法抗衡,目前所能做的只有加強監測,一旦滑動的「潛感值」異常升高,地質所就會發布預警給內政部中央災害應變中心。
今年初,中央與地方經過密集研商,體認到「廬山北坡滑動」與「塔羅灣溪洪氾」已經是無從規避的兩大災害源,從而確立「廬山溫泉移地遷建再發展,同時原地加強管制」的復建原則。
日前,廬山溫泉區更與莫拉克風災中已慘遭滅村的小林村,並列為「國土計畫法」草案中的「國土破壞嚴重,有立即危險」的唯二地區,將優先進行復育,並在「必要時」得禁止開發、使用、限制居住或強制遷居。
至於遷建地點,目前已選定廬山下游2公里的春陽部落約27公頃的台地。當地由台大代管,也有溫泉水脈,現僅有一家民宿。縣府打算以設定地上權的方式,輔導廬山溫泉區業者轉移陣地至此投資。
要廬山,也要春陽?
對於政府的遷建政策,目前廬山溫泉區已有約28家旅館業者及一般商家聯名表示支持,其中多數是在這一年內受創嚴重的溪岸旅館或民宿。
前溫泉協會理事長、「松田別館」負責人蔡松田就說,「這次莫拉克再度摧殘廬山,越來越多人感到不遷就沒希望了。」他們也期待政府能執行稅捐減免、低利融資等配套措施。
弔詭的是,不論支持遷建與否,對於業者而言,遷建案最快也是三、四年以後的事。為了確保新舊兩頭都有著落,業者一方面大力爭取春陽部落的各項投資獎勵,一方面力爭廬山原地重建,為眼前的「拚生計」奮鬥。
而在莫拉克風災後,溫泉協會更透過中央民意代表「爭取」到水利署約475萬元的「塔羅灣溪廬山吊橋下游擋土牆緊急工程」及鄉公所相應的道路修復工程,目的是在原有6米高的水泥護岸上再加一道高3.5米的擋土牆,而路面也隨擋土牆墊高至與兩側旅館的一樓屋頂等齊,業者則一致同意,未來將「把2樓當1樓使用」!如此「順應民意」的應急工程,與行政院會強調「原地加強管制」的重建精神顯然不符;可以預見的是,當水利署重新勘定的河川治理線出爐,而明年縣府終於要一舉整頓違建亂象時,公部門與「民意」又將有一番激烈角力。
重建交叉路:拚觀光?拚復育?
回顧過去廬山溫泉區災害歷史,過去以工程為重的治理手段,顯然已經失靈。
一年來持續走訪廬山調查災變機制的土木技師鄧勝軒即指出,從「工程經濟效益」的觀點來看,廬山溫泉區每年產值約6億元,相對的,河道疏濬、集水區崩塌地整治,以及河道野溪設置防砂壩、固床工等工程費用,恐怕遠遠超過6億元,「這還不包括環境成本與社會成本的損失!」
相形之下,國土保育作法看似捨棄經濟發展、消極不作為,實則是在為工程治理經費的「無底洞」設下「停損點」,也才是符合社會公義的作為。
其實,不只廬山,全台灣還有十多處溫泉觀光區也因長期過度開發、疏於管理及公權力不彰,而走到了「繼續拚觀光」或「國土保育」的抉擇關口。遺憾的是,當初各界寄予厚望的無煙囪工業,最終竟走上「生態殺手」與「天災受害者」的罪與罰雙重宿命。
廬山溫泉何去何從?台灣觀光產業是否一葉知秋?如何趁莫拉克慘狀記憶猶深、民氣可用時,轉換思維,重新建立一套尊重自然、「與災難共存」的治理模式?這是行政及立法部門必需嚴肅面對的責任,也是全民應一起省思、共同監督的課題。
(本文節錄自台灣光華雜誌2009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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