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律 敵人不在三十億,在向心力

文/官振萱
自去年十月劉偉傑捲走三十億開始,六十歲陳長文的考驗沒有停過。
當國外事務所都覺得勢不可為,陳長文卻勇於負起責任。
今年面對資深同仁離開,
他仍繼續帶領五百四十位同仁,讓他們講想講的話。
敵人不是三十億黑洞,而是能否凝聚全體同仁的向心力。
陳長文能不能一肩扛起,帶領理律度過最困難的時期,成功轉型?
From:天下雜誌301期 2004/6/15

向來以「犀利、冷靜」形象叱吒律師界的理律法律事務所主持律師陳長文,自去年在理律工作長達十八年的資深法務劉偉傑盜賣客戶(新帝公司)股票、讓事務所一夕間負債三十億元之後,對今年六十歲的陳長文,考驗就沒有停止過。
先是與合夥三十年的「戰友」徐小波拆夥,接著是相依為命超過半世紀的母親,在今年三月過世。陳長文現在更要面對的,是多位重要幹部因生涯規劃而選擇離開理律。
外界以「離職潮」形容理律眾多大將的出走。「還會有多少人走?理律會有多大衝擊?理律能不能持續下去?」業界議論紛紛。
‧ 「金字招牌」出走
之所以引起高度關注,是因為理律是華人世界最大的法律事務所,再加上退休或轉換跑道的人中,屬決策階層「顧問級」以上的,就有七人。包括理律「金字招牌」之一,參與多項金融法案修訂與起草的合夥律師劉紹樑。
雖然劉紹樑拒絕透露動向,但律師界傳言倒很一致:他將擔任開發金控策略長,八月一日上任。
除了劉紹樑,另有三位離職人士成為企業的法務主管,且全部都在中信集團旗下的公司。
此外,眾所矚目的還有一個四人團隊:聶齊桓、楊曉邦、葉秋英、蘇虹霞。
前兩人曾當過法官、後來加入理律,「是事務所最想爭取的那種人才,」一位同業指出,「因為法官對法律、程序極嫻熟,他們處理的案子會有絕對的品質保證。」理律九十幾位執業律師當中,只有不到五位當過法官,現在就走了兩位。
另兩位葉秋英、蘇虹霞,則是另一種代表的典型。她們都才四十歲出頭,葉秋英甚至是「五年級生」,卻已在理律十八年,做到僅次於合夥人的「顧問」層級。
「現在正是她們最有活力及鬥志的黃金時期,也握有一定的人脈,」同業指出,「怪不得他們四人的事務所還沒開的時候,就已經傳得滿城風雨。」
而陳長文這位華人世界最大法律事務所的主持律師,怎麼看待部屬離開?
陳長文談論這件事時,室溫彷彿驟降十度。「妳的名單哪裡來的?妳自己想想給妳的人動機是什麼?」
他將這些「外界傳言離開」的人,一個、一個寫在紙上,一個、一個說明,誰是退休,誰是去企業界,他認為這對理律不算負面,「只有出去開事務所的比較有關。」也有些人陳長文不知道他們會離開。
「你要注意一件事,如果寫錯,會挨告的,」陳長文口氣鎮靜,但眼神銳利直視,「誰會告你,你曉不曉得?」
他接著說,「我還有一個好處,我就是律師,打官司不用花錢。」
‧ 難以承受之重
採訪過程中,他自備蘋果電腦的iPod MP3錄音機,全程錄音,他手邊也有一台平板電腦,隨時熟練地操作提供資料。
採訪三個半小時,他都背脊直挺,目光炯炯,頭腦清楚,部屬私下說他「一直就是fighter(戰鬥者),很冷,有可怕的意志力」。
陳長文一生已遭遇一般人很難承受的三大重擊。
第一個是五歲喪父。父親民國三十八年跟著國民政府來台,安頓好妻小後,再返回大陸四川邛萊參加國共最後一役,結果戰死。三十五歲守寡的母親,以微薄的撫卹金撫養四個兒女長大。
「一直到媽媽過世,這五十五年來,我們四兄弟姊妹從來不敢在媽媽面前談爸爸,」陳長文說。
第二個重擊是獨子在生產過程中受到傷害,導致腦性麻痺。
第三個打擊是一向順遂的專業生涯,一夕生變,讓他在耳順之年,突然承擔一個三十億的債務黑洞。
「很多外國的律師事務所發電子郵件給我們,他們不覺得我們可以活得下去,因為是一億美元,連他們都不可能,」陳長文說,「但是我們選擇承擔責任,雖然是非常高的代價,但我們對得起新帝,對得起自己、社會。」
但是現在,陳長文依然要面對部屬的退休或轉換跑道。
由陳長文的生活習慣可看出,他嚴謹、規律,也是一個專注工作,不喜歡改變、喜歡穩定的人。
因為兒子及高齡的母親,陳長文有十幾、二十年沒有休假。雖然有一部三十九年歷史的BMW重型機車,也沒騎過幾次。他在敦化北路的房子,一住就住了二十五年,腳上的老皮鞋也穿了七年,鞋沿都起了毛球。有一次去朋友家,陳長文的朋友台北市長馬英九一進門就說,「我知道陳長文已經來了,他的鞋子太好認了。」
性格念舊的陳長文,卻在去年底,做了外界認為很冷酷的決定——和三十年的夥伴徐小波拆夥。斷了一支柱子,陳長文現在和另一主持合夥人李光燾(理律創辦人李潮年之子),合力打一場艱鉅的仗。
就像他父親,陳長文也要打他退休前的最後一役。
和新帝達成和解後,理律已在去年底,償還新帝約七億台幣(第一階段),並且以信用狀的方式,分十六季、四年償還接下來的十六億台幣(第二階段),今年已付了二億台幣。另外,理律在未來十八年,每年將提供一百萬美元的法律服務給新帝(第三階段)。總計賠償約三十億台幣(八六○○萬美元)。
三十億台幣有多少?陳長文的談話費一小時一萬兩千元,國內最高,如果以此標準計算,這位鐵漢律師要工作二十五萬個小時來還債,也就是二十九個工作年。
外界都認為,三十億債務黑洞是理律幹部離職的主因。
但是陳長文另有解讀,「上帝給我們的考驗不大不小。三十億大不大?大到一個程度,現在有同仁要離開,絕對和這有關。但反過來,我還有這麼多同仁留下來,一起度過難關。」 劉偉傑事件發生後,有人提前退休,但也有人為事務所延後退休。譬如負責高雄事務所的顧問白美香,已經提出了退休申請,事件後又自動把申請收回,「我實在不應該、也不忍心離開,」她說。
「但是五月份聽到又有同事離開,真的很難過,」加入理律近三十年的白美香感嘆,「最近奔波忙碌,有時在機場我想,本來是我要休息的,現在卻陪著在跑,怎麼會這樣?」
‧ 市場的拉力,內部的推力
事實上,人員的離開,都有「推力」和「拉力」。
明顯的拉力,來自市場變化產生的新機會。
近幾年對律師業衝擊最大的,一是法令的大幅翻修,二是走向專業分工。
民刑法大幅翻修,讓許多老一輩、以一般訴訟為主的「個體戶」律師,漸漸淡出江湖。
一方面訴訟法修改,檢察官起訴量只剩三分之一;另一方面採當事人交互詰問,律師要跑很多趟法院,一次又要待很久。「現在聽說有三萬元幫人打一審官司的,連稅捐機關推定的四萬元都不到,許多老一輩的律師如果跟不上變化,過去可能也賺夠了,就退出市場,」離開理律創立理安法律事務所的聶齊桓指出。
另一方面,法令變動既快又大,特別是金融產業正進入重整階段,許多新的法律行為、產品相應而生。企業對法律服務需求大幅增加,也偏好具有專業的事務所。
離開理律的楊曉邦、葉秋英等人(均是顧問級),熟悉購併、不良債權處理領域,自創事務所後,也鎖定金融業的客戶。雖然他們一再強調離開理律是友善的離開,不過同業都認為,未來他們和理律的競爭勢不可免。
擔任企業「法務長」則是另一種選擇。只是理律的律師與中信金控集團似乎特別對味,最近就去了三人。一位國際通商法律事務所合夥律師打趣:「這是先跑先贏,先卡到好位子。」
陳長文無法對抗市場機會的「拉力」,卻必須正視理律內部產生的「推力」。
「劉偉傑事件只是導火線,卻把事務所的問題都暴露出來,」理律一位資深律師說。
事件發生後,理律表示會盡快和員工說明財務計劃,「但一直到現在,我們還是不知道事務所的計劃,」另一位不願具名的律師說,「事務所欠我們一個交代,我們每天加班到那麼晚,工作這麼辛苦,我們有權知道公司的償債計劃對我們會不會造成影響,我們才能決定要不要留下來。」
這名律師指出,去年底公司曾保證,員工分紅不會受到影響,但他認為去年自己及部門同仁確實分紅減少,他更想知道的是未來會不會持續減少。不過也有律師表示,去年分紅完全不受影響。
陳長文指出,去年償債的七億元,小部分是減低行政人員的紅利,大部分是從顧問、合夥人的紅利中取得,對中間層級佔最多數的律師階層並沒有太大影響。
問題是,每一位顧問、合夥人各該擔負多少比例?
每人的比例是由執行合夥人陳長文、李光燾決定,「但我怎麼知道這個比例合不合理?為什麼我是被降了這個%?」一位離職的前理律顧問大聲質疑,「理律的分配製度向來是黑箱作業,是個黑盒子!」
問題的根源,在於制度的不透明。
三十年來,理律在財富及資源分配上,一直是由徐小波、陳長文、李光燾三位執行合夥人掌控,他們三人在做決定時有一定的標準,然而這個標準,對其他層級的人而言,是模糊的。 相較於台灣其他的大型事務所如國際通商、常在,每位合夥人的績效評估方式相對透明許多。譬如帶進的業績佔多少%,工作時數佔幾%,都有清楚的公式可循。
「優點就是大家為自己拚,缺點是合夥人間比較不會去合作,除非彼此默契夠好,」國際通商法律事務所一位合夥律師說。
理律在太平盛世時,誰拿多一點,誰拿少一點,大家不會計較。然而在分配債務責任時,「比例」自然就被高度重視。「這樣的制度,造成理律可以同甘苦,卻難共患難,」一位業界人士評論。
也有愈來愈多聲音要求,理律一再倡導「公司治理」,理律自己要有governance(治理)。 陳長文臉色一沈說,「大部分的同事,都能同甘共苦,只有非常少數,他有自己的選擇、規劃。」
「理想、感情、人性」,是陳長文再三提出的三個基軸。理律一直以「關懷、精進、服務」為理想,認同的同仁留下來,留下來的顧問及合夥人就要共同負擔償債責任。
「而負擔責任的過程中,資深的人負擔較多,他願意嗎?恐怕這時『感情』就扮演著一定的角色,」陳長文話鋒一轉,「當然在這個過程中,也有同事告訴我,這時候講感情、理想,好像遠了一點。」而這就是人性,是鈔票,「如果為錢而走,我們祝福他,」陳長文酷酷地說。
走掉的人中,除非是法定合夥人,陳長文認為不需要繼續分攤債務責任,「就我陳長文來講,我只是遺憾,他在這個關頭走掉了。」
一位法務長認為,理律的問題反映了管理資源的寡佔和獨佔的盲點,「很可惜他沒有趁他最有優勢的時候,改革他的管理,他總以為自己是最好的。」
從創辦以來,理律一直被認為是比較「人治」的環境。不過內部人員都理解,這是因為三位執行合夥人,希望塑造「大家庭」的感覺,因此在制度上比較不透明,「否則你知道你的錢,比另一個人多或少,你有什麼感覺?」陳長文說。
‧ 朝向更透明、更民主
然而組織龐大,又面對龐大負債,人才流失,也逼得陳長文不得不改變行之三十年的作法,朝「更透明、更民主」改變。理律合夥律師李念祖也指出,「現在最重要的,還是充分溝通。」 六月初開始,理律開始舉行各種會議,讓顧問、合夥人和律師,談談以前大家對事務所、對彼此,有意見卻容忍的事情,開誠布公地陳述給決策階層。陳長文希望,到明年初會有清楚的藍圖,甚至接班制度也必須開始進行。
千頭萬緒的工作,問陳長文什麼才是他覺得最快樂的事,他回答:「退休。」「最好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
新帝事件發生後,確實讓他幾度睡不著覺,「從古到現在,從來沒有這麼多『感覺』過。」 「我一直在體會同事們的心情,包括很多你們提到,但我不予置評的問題。我在理律努力了三十年,結果在最後一天跌了一跤,這裡面我犯了什麼錯誤?」他說。一反一向的精準冷靜,陳長文開始羨慕起兒子,「真希望像他的腦袋,記不住事情。」
‧ 發現自己是孤獨的
陳長文在採訪時面對尖銳問題,常以「無可奉告」或「不予置評」回絕。然而談到徐小波,他是兩個詞一起用上,並且反覆拒絕回答。
理律內部及離職員工都不避諱指出,徐小波是在非自願的情況下,離開領導三十年的理律。「新帝的案子,是他帶著劉偉傑做的,」陳長文說完,就再也不肯談論徐小波是否為此被迫下台負責。
而另一位執行合夥律師李光燾,則被認為態度比較溫和,因此陳長文的態度,向來較受關注。 外界也不理解為什麼非得拆夥,認為是「雙輸」的局面。甚至內部律師感嘆,「事件發生後,才知道高層們也有這樣冷酷的一面。」
去年十月,劉偉傑案剛發生時,理律內部向心力還相當強,徐小波甚至信心滿滿對外表示,「我相信會有新的理律誕生」。話說完不到兩個月,他就宣佈退休,同時徐小波也已付了巨額賠償金。
之後徐小波自己成立管理顧問公司,現在的辦公室,和理律無法同日而語。徐小波的考驗是,過去他有許多想法,又有理律龐大的資源、人員支持他做研究,現在這些資源都不復存在。
談到理律最近人才流失,徐小波曾向友人說,「我的心都在滴血。」
陳長文的反應呢?
「如果同仁覺得殘酷,我只能說對不起。可是假設你是我,你還有什麼其他選擇?」「你沒有經過那個過程,你不會瞭解那種痛苦,」陳長文臉色凝重地說。
他認為自己比以前更理智,更酷,「因為轉念間你會發現,you alone,你必須自己做決定。」
台英法律事務所主持律師羅明通認為,律師界本來就是分分合合,但重要戰將流失,理律可能會走向穩健經營,不求大幅擴張。
勁敵國際通商一位合夥律師表示,理律並沒有因為人員流失而明顯感到它的立即衰退,畢竟理律根基深厚。
「影響是逐步的,不會立刻瓦解,」前鴻海法務長周延鵬說,「法律事務所終究不像企業競爭那樣激烈。」
因為父親的關係,不喜歡戰爭的陳長文,必須堅定地打他退休前的最後一戰。而這一戰的敵人不是三十億債務,而是理律律師群的向心力是否持續充沛?
問陳長文這位大律師下輩子還要當律師嗎?
「我懷疑,」他立刻回答,「實在太辛苦了。」但是理律的明天,他仍要一肩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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