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處李成梁殺降冒功事,習用人之道、處事之法

對於能臣幹吏和胸富韜略的專才,不但要大膽使用,而且要善加保護。特別像軍事將領,不可輕易撤換。一旦立功立刻行賞,若有小錯則善意訓諭。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若因噎廢食求全責備,勢必會導致賢人在野庸官滿朝的可怕局面。張居正方才所言正好體現了這種思想。
From:《張居正》第四卷,第十六、十七回
張居正瞟了王國光一眼,斂了笑容問道:「汝觀兄還記得年初遼東大捷的事情麼?」
「遼東大捷怎麼了?」
「這裡頭可能有詐。」
張居正就把那一次回鄉途中去新鄭縣高家莊,高拱就遼東大捷提出疑問的事說了一遍。王國光聽了嗤地一笑,言道:
「高拱的懷疑不無道理,但終無實據。」
「實據已經有了。」
「啊?」
張居正迎著王國光驚訝的目光,又講述了事情的原委:卻說那次在高家莊與高拱談話之後,張居正感到事情重大,決定立即派人前往遼東秘密調查。但究竟派誰去擔此重任呢,經過反覆斟酌,他想到了兵科給事中光懋。此人在隆慶朝就是言官,由於行使彈劾糾察之權不避權貴,曾深得高拱賞識。張居正出掌內閣之後,曾將六科言官撤換了一大批,只留下了幾個人,光懋便是其中之一。此人特立獨行,從不參與官場的黨派紛爭,但碰到不法之事,卻能恪盡職守慷慨建言。這便是張居正將他留任的理由。於是張居正在新鄭縣城連夜給光懋寫了一封密信,要他即刻前往遼東。光懋接信後,便以調查遼東屯田的名義出了山海關,在遼東呆了一個多月,從李成梁、張學顏這樣的藩臬鎮守到偏裨校佐,甚至行商土著口外流民,他都旁敲側擊撥草尋蛇作了詳盡調查。茲後得出的結論與高拱的懷疑完全一致:團山堡一役,根本不是虜寇來犯。其真相是:韃靼一支小的部落,因與大首領俺答的兒子黃台吉發生衝突,這支小部落的首領懼怕嗜血成性的黃台吉前來剿滅,便帶著全部落老老少少一千餘人冒雪沖寒前來團山堡乞降,以尋求明軍的保護。守堡的將領是遼東總兵李成梁的兒子李如松:他見那麼多人趕騾子騎馬的沖關而來,誤以為是虜酋率眾來犯,便趁敵騎未穩,大開關門掩殺過去。前來乞降的人群猝不及防.紛紛四下里逃竄。雙方剛一接陣,李如松就感到不對勁,但手下兵士立功心切,一個個如猛虎撲羊見人便殺,制止已是來不及了,不到半個時辰,可憐八百餘名男女老少就這樣死於非命:事情既到這個地步,與其因濫殺無辜受到懲處,倒不如將錯就錯向朝廷報功。由於李如松的膽大妄為,北京城裡,便有了那個令龍顏大悅百官歡忻的遼東大捷。
聽完這段故事,王國光這才感到問題嚴重,便擔心地問,「光懋的摺子,是否已遞給聖上?」
「還沒有,」張居正回答,「昨日,光懋將摺子的副本送到我的手中,何時呈奏皇上,他等我的指示。」
「你打算怎麼辦?」
「我今天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這事情很難辦,」王國光蹙著眉頭言道,「這一次遼東大捷,發生在皇上大婚之前,無論是皇上,還是兩宮太后,都把這次大捷視為難得的吉兆。不但開壇祭告祖廟,而且還大量賞賜群臣。如果現在要從頭追究,第一個面子上過不去的,不是別人,而是新婚燕爾的皇上。」
「這個我也知道,」張居正微微頷首,沉吟著說,「皇上只是面子上過不去,真正反對的,恐怕還是那些得了賞賜的大臣。」
張居正一語中的,王國光渾身一震,朝房裡陷人難堪的沉默:今年正月間,皇上就遼東大捷賞賜群臣,除從太倉劃撥十萬兩紋銀給遼東總督行轅用於參戰將士的論功行賞外,還給遼東總兵李成梁和戎政總督張學顏各進秩兩級,直接指揮戰役的李如松由正五品的偏將晉陞為正四品的衛指揮僉事。遼東方面,加官晉級的文武官員有三十多人。京城裡,內閣、吏、兵、戶、工等與軍事有關的衙門,當事官員也有數十人獲得賞賜。如內閣,三位輔臣,皇上給予的賞賜是各進秩一級,蔭一子。除張居正堅決辭掉外,呂調陽與張四維都已上表謝恩實際領受。這次進秩,呂調陽由從一品晉陞為正一品,張四維由正二品晉陞為從一品,兩人各有一個兒子獲得恩蔭。按朝廷規矩,正一品官員的恩蔭,其子可授正六品的尚寶司卿,從一品和二品官員,則只能授予正八品的內閣中書舍人之職。除此之外,吏、兵、戶、工四衙門的堂官獲得的賞賜與內閣輔臣一模一樣。四部之中,王國光早就是從一品,現晉秩一級變成了正一品,餘下三位堂官都由正二品變成了從一品。萬曆皇帝登極六年,如此大規模的加官晉秩,這還是第一次,可謂是吉慶連來皆大歡喜。現在,如果將遼東大捷定為殺降冒功,則所有的加官晉秩都必須取消,這可是大明開國以來都沒有發生過的驚天動地的醜聞。
王國光頓覺心口堵得慌,他也忘了喝醋,強嚥一口唾沫,問道:「叔大,你的意思是要將遼東大捷重新作出結論?」
張居正點點頭,臉上的表情顯得痛苦。
王國光端起那把鑲金的紫砂壺,送到嘴邊又忽然放下,抬眼看了看張居正。張居正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對灼然如電。
王國光苦笑一下,言道:
「叔大,咱在想,高拱一個風燭殘年之人,臨死前,為何要同你談遼東大捷的事。」
「這個不難理解,」張居正答道,「高拱雖然去職離京,可是他人在江湖心存魏闕,沒有一天不關注朝廷大事。」
「這個咱不否認,」王國光終於想起來咕了一口老陳醋,抹了抹嘴言道,「但咱認為,高拱在此事上用了心計。」
「用何心計?」張居正一愣。
王國光問道:「你想想,因遼東大捷而加官晉秩的,都是些什麼人?」
「什麼人?不都是當事官員麼?」
「當事官員不假,」王國光提高嗓門加重語氣,提醒說,「更重要的,這些人都是你的政友!」
「啊?」
「你與高拱共事多年,他太瞭解你了。他知道你要廓清政治整飭吏治。你的眼裡容不得沙子,碰到有悖於朝廷的事,你一定會追查到底。」
「對呀,這難道有錯嗎?」
「就因為沒有錯,才看出高拱的高明。」
「汝觀,你的話,我怎麼越聽越糊塗。」
「糊塗糊塗,這叫當局者迷,」王國光長嘆一聲,索性捅穿了說,「叔大,想你上任之初,接下一個百孔千瘡的爛攤子,再加上滿朝都是高拱的黨羽,你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有人出來掣肘。從胡椒蘇木折俸到京察,到後來的驛遞改革子粒田徵稅等等,所有這些舉措,雖然主意是你拿的,但將它們付諸實施的是誰呢?不都是在遼東大捷中得了一點好處的這些官員嗎?」
王國光說著說著竟霍地站起身,手拽著銀腰帶在朝房裡急速地踱起步來。
張居正從來沒有見到王國光如此激動過,對這位風雨同舟生死與共的政友,他不願有一絲半點兒的傷害。而且他內心也承認,王國光說的都是事實。為了這次談話,他作了充分的考慮,但事到頭來,他仍不免感到為難。他想替自己辯解,剛開口喊了一句:「汝觀……」
不容他往下說,王國光伸手攔住了他,氣咻咻地說道:「正是這些得了一點好處的官員,六年來不避利害不計險阻,掖著腦袋跟著你披荊斬棘得罪人。呂調陽雖然生性懦弱,但在大政方略上,從來都與你協調一致,還有張四維,你叫他往東他絕不往西。六部堂官,個個都與你同心同德。再說遼東總兵李成梁,這位李大帥,同薊州總兵戚繼光成犄角之勢拱衛京師。六年來邊境綏靖虜患絕跡,兩位大帥功不可沒。外人都道這兩位大帥是你深為器重的軍事奇才,你如今要拿李大帥開刀,要讓所有追隨你的干臣良吏臉上無光,這豈不是自毀長城,做下令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麼!」
「罵得好!」王國光話音一落,張居正立忙拊掌言道,「汝觀.聽了半天我才明白,你是說高拱使了反間計?」
「是啊,生薑還是老的辣!」王國光耷拉著臉,懇切地勸道,「叔大,你千萬不要上了他的圈套。」
「高拱如今已在九泉之下,罵他何益?」張居正面對老朋友劈頭蓋臉砸來的牢騷話,儘量和緩地回答,「不管高拱出於何種動機說出他的疑惑,但事有可疑之處,就一定要查,查出問題來,就一定要糾正。」
「叔大……」
「你先別說,你說了這麼多,不穀已明白了你的心思,你現在聽聽我的想法。」張居正一收臉上尷尬的笑容,盯著王國光,兩道眉棱聳得高高的,侃侃言道,「你點的這些人,的確都連著萬曆新政,都是整飭吏治開創新局的功臣,他們與我張居正,是骨頭連皮的關係,於皇上,都是股肱之臣,這一點假不了,也沒有人否認。」
「你記住這一點就好。」王國光悻悻插話。
「不穀豈但記住,我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張居正不慍不火,總是一個眼波深沉,「但是,汝觀啊,我也提醒你,不要忘記了你我年輕時立下的理想。那時候,你在戶部當主事,我在翰林院裡當編修,都還只是個下等官吏。當時的宰輔是嚴嵩,他利慾熏心,挾威權以自重,大肆賣官鬻爵。各衙門當道大臣,為了保全自己的官位祿秩,幾乎有一多半趨炎附勢,與之同流合污。以至黑白顛倒,政事窳敗。有一次,記得是個大雪天,你我湊在一塊兒喝悶酒,議論政事心情敗壞,然後是你提議,我倆一道頂著蝴蝶般的大雪片子跑到香山腳下,尋找那一座早已破爛不堪的鍾馗廟:對著泥胎剝落的鍾馗塑像,我倆焚香禱告,期望這位打鬼英雄再次君臨人問,以掃除政壇妖氛,還我清明吏治。汝觀,你還記得這件事麼?」
「……記得,」王國光臉上肌肉痙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回道,「聽說那座鍾馗廟年久失修,早就垮掉了。」
「人間的鬼太多,鍾馗受此冷落,也是理屬當然。」張居正一番感嘆,又語重心長地講下去,「汝觀兄,現在你我兩人,一為宰揆,一為冢宰,按常理已是天下文官之首。身居要位,尤當謹慎:天底下有多少官員,有多少百姓,就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如果我們又作師公又作鬼,遇到這種天大的醜聞,想的不是去揭露.去糾正,而是千方百計遮掩起來,豈不墮落到跟嚴嵩一模一樣?你難道保證沒有年輕官吏像你我當年一樣,也跑去鍾馗廟長歌當哭,罵我們昏庸無道,採用卑劣手法,竊取朝廷的祿秩?」
「這……」王國光彷彿被人踹了一個窩心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訥訥言道,「咱是想屎不臭,何必挑起來臭。」
「老兄此言差矣,你聽我跟你講一個故事。」張居正說著稍一斂神,接著言道,「北宋慶歷年間,主管進奏院的集賢校理蘇舜卿與本衙屬官中秋聚會,還請了歐陽修、梅堯臣等一幫名士參加。聚會的費用來自兩部分,一部分是將衙門過時的文紙賣掉,不足部分由蘇舜卿貼補。當時京城汴梁,存在著革新與守舊兩股勢力,蘇舜卿的岳父杜衍擔任樞密使,也就是宰相。兩個副樞密使,一個是范仲淹,一個是富弼,三人共理朝政,都是改革派的領袖。守舊的反對派一直想把這幫改革官員趕下政壇逐出京城,可是總也找不到機會。這一下他們從蘇舜卿身上找到了缺口。須知北宋吏治極嚴,私賣作廢文紙得來的錢只能充公,若用來私人打牙祭,便是觸犯國法,反對派的骨幹人物御史大夫王拱辰、劉元瑜等立刻給宋仁宗上摺彈奏此事,請求嚴懲。仁宗皇帝架不住反對派的輪番劾奏,加之對蘇舜卿狂放的文人習氣一直心懷不滿。於是下令將蘇舜卿撤職投入詔獄,枷掠嚴訊。過了兩個月結案,判蘇舜卿監守自盜,減死一等科刑,被貶到蘇州,永不許再回京城。參加那次宴會的十幾位名士幾乎全都是改革派,也全部被貶出京,就連杜衍、范仲淹和富弼三人也受到株連,降職外調。一時間,守舊派捲土重來彈冠相慶,用他們的話說,改革派被「一網打盡,京城中名士一時俱空!」就這麼一件小事,使杜衍、范仲淹、富弼三人倡導的改革毀於一旦。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汝觀啊,歷史的教訓我們不可不汲取。」
張居正講的這一則歷史故事,在王國光心中引起了震撼。他問道:
「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是不是這時候寫下的?」
「是的,《岳陽樓記》開篇第一句話『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記述的就是這件事。一場改革失敗,倒是留下了兩篇好文章,一篇是方才講到的《岳陽樓記》,另一篇是客死蘇州的蘇舜卿寫的《滄浪亭記》,本都是柄國大臣,最後淪落為一介文士,豈不悲哉!」
「因小失大,可見官場殘酷。」
「這就是我決心揭露遼東大捷一事真相的緣由,」張居正到此時才亮出底稗,「一連六年的改革,我們得罪了多少勢豪大戶?這些人無時不在虎視眈眈伺機反撲。遼東大捷這樣大的事,終究要露餡,你想想,紙怎麼能包住火呢?與其讓他們揪住這件事把我們一窩端,倒不如我們自己糾正,不給反對者以任何可乘之機。」
聽了這一番剖析,王國光終於明白了張居正的良苦用心。他不禁為自己剛才的冒失頂撞而懊悔,訕訕一笑言道:
「叔大兄,聽你這一說,咱倒是想通了。但是,處理這件事,牽涉的人太多。咱還要提醒你,千萬不要治好一隻眼睛,又戳瞎一隻眼睛.」
張居正點點頭,他為王國光的態度轉變而高興。處理遼東大捷一案,是要處分人的,如果吏部尚書不配合,則簡直無法進行。他為老朋友的深明大義而感動。
與王國光見面後的第三天,在張居正的授意下,兵科給事中光懋給皇上遞了摺子,詳述了遼東大捷的真相,揭露遼東總兵李成梁和戎政總督張學顏串通李如松殺降冒功的黑幕。南邊武昌城的學潮風波剛剛平息,山海關外的北地邊城又爆出了這樣驚天動地的醜聞。北京城中的大小臣工,有機會知曉這一消息的,頓時都產生了「多事之秋」的感覺。凡與此事有牽連的官員,心裡頭都是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收到光懋奏摺的當天下午,萬曆皇帝朱翊鈞兢在平台緊急召見了張居正。當張居正行過陛見之禮剛剛落座,朱翊鈞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張先生,光懋奏摺中所言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應該是真的。」
「光懋怎麼得知真相?」
「是下臣差他前往遼東秘密查訪。」
「啊,這麼說來,首先是你張先生對遼東大捷一事,起了疑惑之心?」
「是的。」
張居正坦誠以答。朱翊鈞默然良久,方又蹙眉問道:「張先生是什麼時候覺得這裡頭有詐?」
朱翊鈞這個問題問得刁鑽。張居正心下忖道:「若直言相告說是高拱提醒,皇上肯定因人廢言,不但不會下旨糾處,甚至還會反其意而行之,將調查者光懋給予嚴懲。若隱去高拱一節,皇上又會在心裡頭責怪他嚴重瀆職,因為遼東大捷傳來之初,正值皇上大婚在即,這位新郎倌一高興,決定重賞當事臣工,我當時並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如今該賞的賞了,該升的升了,卻平地一聲雷冒出個『殺降冒功』的說法,豈不令皇上難堪?」思來想去,為了既照顧皇上顏面,又使問題能得到解決,
張居正便主動承擔責任,他清咳一聲,答道:
「皇上,下臣是在離京回鄉葬父之前,才聽到一些關於李如松殺降冒功的傳聞。此時冷靜一想,才感到這裡頭疑竇甚多,遂決定派光懋前往調查。」
朱翊鈞嘆一口氣,有些埋怨地說:「張先生,朕的意思不是說調查不對,而是當時……唉,不說了。」
張居正回答:「臣猜測皇上的意思,是說當時的獎賞決定太過匆忙:」
「是啊!」朱翊鈞嘆道。
「這件事情不怪皇上,錯在下臣。」
「唔?」
「當初.遼東戎政總督張學顏六百里加急傳來團山堡~役的捷報時,本身就有疑竇。其一,每年正月,都是三九天最冷的時候,北京尚且鵝毛大雪寒氣逼人,何況山海關外的遼東?那裡更是冰天雪地.這季節韃靼部落全都縮在氈篷裡煮茶過冬,按常理決不可能出外尋釁犯邊。韃靼人都是騎馬作戰,正月里路上都結了冰,光溜溜地馬蹄打滑。行路尚且困難,更莫說打仗。所謂三冬無戰事,幾乎成了鐵例。其二,退一萬步講,韃靼人真的要破例襲侵團山堡,一定經過精心謀劃有備而來。李如松所部只有=千人,為何能一仗割取八百餘顆首級?這是最不可思議之處。須知韃靼武士是以勇猛善戰著稱於世。常言道殺敵三千,自損八百,而李如松部競無一人戰死。你說奇怪不奇怪?這樣的兩點疑竇,本不難看出,但下臣當時一是因為父喪而心志頹唐思路不清,二來一心想著皇上大婚,一讀捷報,腦子裡閃出的第一個念頭是天降吉兆為皇上賀喜,根本就沒往它處想。因此,當皇上提出要犒勞參戰將士獎賞當事臣工時,下臣不但沒有制止,反而一味慫恿,這樣才鑄成大錯。」
張居正一番表白,朱翊鈞聽了心裡略微好受一點,但這種事究竟該如何處理,他心中沒有底,於是問道:
「張先生,如果光懋所言鑿實,朕該怎麼辦?」
「依臣之見,皇上應收回成命。」
「你是說?」
「皇上頒贈給當事官員的所有獎賞,一律收回。」
「這……」朱翊鈞面有難色,說道,「這樣一來,該有多少官員是竹籃打水,一場歡喜一場空。遠的不說,就說內閣裡的呂調陽、張四維兩位輔臣,進秩一級要作廢,已經蔭了功名的兒子又要退回去,他們該作何想?」
「他們一時肯定想不通,但維護朝廷綱常,本來就講不得半點情面。」張居正說到這裡,見朱翊鈞仍在猶豫,又補充道,「皇上九五至尊,賞罰之事,尤當謹慎。賞當其功,則賞一人而天下知所勸,罰當其罪,則罰一人而天下知所懲。若賞罰不當而不及時糾正,則會給好大喜功,虛報邀賞者,留下一個可乘之機。」
朱翊鈞頻頻點頭,他聽進了這番道理,稍一思忖,又問:
「李成梁李如松父子呢,該如何懲處?」
朱翊鈞這下子問到了關鍵之處。好在張居正早就想過這個問題,立刻答道:「啟稟皇上,對這父子二人,既要懲罰,又不能太重,終要網開一面。」
「這是為何?」
「薊鎮戚繼光,遼東李成梁,是當今兩位最有軍事才能的大帥。皇上登極六年,正是有這兩人率部拱衛京師,三千里邊境才平安無事:各路虜酋,一聽到這兩人的名字都聞風喪膽。古人言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如果細數李成梁十幾年來鎮守遼東的功績,則這次殺降冒功只是小過,下臣猜想,李成梁大概也想有一次大捷來慶賀皇上的大婚,他事雖做錯了,但卻是一番好心。」
朱翊鈞從這番話中,明顯聽出了張居正對李成梁父子的偏袒之意:這一點.朱翊鈞並不感到奇怪,因為在君臣平常交談中,張居正不止一次向他灌輸這樣的用人之道:對於能臣幹吏和胸富韜略的專才,不但要大膽使用,而且要善加保護。特別像軍事將領,不可輕易撤換。一旦立功立刻行賞,若有小錯則善意訓諭。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若因噎廢食求全責備,勢必會導致賢人在野庸官滿朝的可怕局面。張居正方才所言正好體現了這種思想。朱翊鈞同意師相的觀點,於是問道:
「那究竟該如何懲處李成梁父子呢?」
「同所有官員一樣,收回獎賞即可。」
「這樣.其餘的官員豈不有意見?」
「意見終會有的,但有李成梁一人在,就能保遼東一方平安,滿朝文武.有幾個人能做到這樣?」
「這倒是。」朱翊鈞覺得張居正處事縝密,把什麼都想好了,自己的擔心純屬多餘,便道,「張先生,就按你方才所言,你替聯擬旨。」
「臣遵命。」張居正說罷,稍稍猶豫,又道,「皇上,下臣還有一個請求。」
「講!」
「下臣說過,遼東大捷一事,下臣也犯了考慮不周的過錯,因此要自請處分。」
「自請處分?」朱翊鈞搖搖頭,說道,「這個就不必了。」
「不自請處分難以服眾。」張居正堅持道,「請皇上降旨,給臣罰俸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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